华盛顿的假牙
2011-9-1
博雅書屋
羅伯.丹屯(Robert Darnton)
256
杨孝敏
无
第一章 啟蒙運動案例:喬治.華盛頓的假牙 我們生活在一個膨脹的時代:膨脹的貨幣、膨脹的指數、膨脹的推薦信、膨脹的名望和膨脹的思想。廣泛的吹噓影響了我們對近代政治文化運動,即十八世紀啟蒙運動的理解,因為它也已經誇大膨脹,乃至到了起初的創始者都無法辨認的地步。啟蒙運動起源於一些巴黎沙龍中,流傳著的一點點妙語,逐漸成為一個抨擊無恥之人的運動、向進步的進軍、時代的精神、普世的信仰,一種須被守護、奮鬥或超越的世界觀。還包括了後來善、惡和近代諸事之源,包括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沙文主義、世界聯邦主義、UNESCO(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人道主義和居家男人。凡是對上述思潮事物有怨言或要挑剔的人,都得以啟蒙運動為起點。 對於上述這團混亂,我們學者也沒少貢獻心力,因為我們創立了龐大的專題研究,啟蒙運動研究,擁有其自己的學會、定期刊物、專題論文系列、學術研討會和基金會。像所有專業人員一樣,我們持續擴展地盤。最終數一數,在七個大陸(南極洲依然抵制加入)的六個之上,已有三十個專業學會,在上一次世界研討會上,我們聆聽了許多論文,關於:俄羅斯啟蒙運動、羅馬尼亞啟蒙運動、巴西啟蒙運動、約瑟菲尼恩啟蒙運動、虔信派教徒啟蒙運動、猶太人啟蒙運動、音樂啟蒙運動、宗教啟蒙運動、激進主義者啟蒙運動、保守主義者啟蒙運動以及儒家啟蒙運動。啟蒙運動儼然成為所有事物可用的氾濫詞彙,因而顯得沒有意義。 I 我建議緊縮。讓我們把啟蒙運動視為運動、事業、改變見解和革新制度的活動。像所有的運動一樣,它有開始、中期,在某些地方,(別的地方則否),它有終止。它是具體的歷史現象,可以定位於時間,限定於空間:在十八世紀早期的巴黎。當然,它有起源。什麼運動沒有起源呢?它們追溯到古代,涵蓋歐洲的版圖:笛卡兒的懷疑,牛頓的物理學、洛克的認識論、萊布尼茨和斯賓諾莎的宇宙論、格勞秀斯和普芬多夫的自然法、貝爾的懷疑主義、理查德.西蒙的《聖經》評論、荷蘭人的信仰自由、德國人的虔信主義、英國人的政治理論和思想自由:人們可以充分地列出哲學來源,許多歷史學家也已經這樣作了。不過若匯集這些來源,就失卻了啟蒙運動的要領,因為啟蒙運動並非是這些哲學才智方面的總和,這些啟蒙思想家很少是有獨創性的哲學家。 他們是文人。他們僅僅出色地發展了前人所夢想不到的概念:將伏爾泰和帕斯卡爾、孔狄亞克和洛克、狄德羅和笛卡兒、拉普拉斯和牛頓、多爾巴赫和萊布尼茨對照。這些啟蒙思想家們致力於研究由前人所確定的主題之變異,包括自然、理性、信仰自由、幸福、懷疑論、個人主義,公民自由和世界主義,在十七世紀的思想領域中,均被更深刻地闡釋過。而在十八世紀思想家當中,人們發現這些思想與啟蒙思想家的思想不連貫或者與之對立,諸如,維科、哈勒、伯克和塞繆爾.約翰遜的學說。那麼,什麼使啟蒙思想家顯得突出呢? 在於他們獻身、投入於事業。啟蒙思想家是種新興的、具有某種顯著特性的人,在今天,被我們通稱為知識分子。知識份子意欲把其思想付之於應用,說服、宣傳並改變周圍的世界。無疑地,在此之前的思想家們也曾期望變更世界。宗教的激進主義者和十六世紀的人道主義者們獻身於他們的事業。但啟蒙思想家們代表歷史上的一種新力量。文人們齊心協力,且以相當大的自主性設法完成一項規劃。他們發展出集體的認同,在一同遭遇險阻時,鍛造出共同的信念。作為一個群體,他們因遭受迫害而引人注目,恰好把其勇敢大膽戲劇化,而卻不能阻止他們進一步從事活動。他們逐漸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我們」與「他們」對照的意識:智者和盲從的人對照,上層社會中有教養的人和獨享特權的人對照,光明的孩童和黑暗的魔鬼對照。 他們還是菁英。即使在他們的理性的信仰中承繼了固有的平等傾向,他們仍旨在接管具有支配地位的文化高地,並且由上而下的啟迪。這個戰略導致他們集中精力攻克沙龍和研究院、日報和戲院、共濟會地方分會和主要咖啡館,在那些地方,他們能爭取富人和權貴們贊同他們的事業,甚至通過後門和裙帶關係謁見國王。在中產階級當中,他們打動了廣泛的市民,但他們與農民劃清界線。伏爾泰說道,最好不要教農民讀書;某些人必須耕種田地。 我領悟到,這個觀點是異端邪說,完全是政治不正確的。這觀點只關注男人,雖然它考慮到皇家女主人和沙龍中貴婦人的影響。它是菁英論的、伏爾泰風格的,而且根深柢固地是巴黎式的。如果是這樣,那麼啟蒙運動著名的世界主義呢?還有那些不僅影響巴黎內外,而且超越法蘭西疆界的偉大思想家們怎麼說?儘管我認為巴黎是十八世紀文學界的重要都市,不過我同意啟蒙運動從許多場地傳播:愛丁堡、那不勒斯、哈雷、阿姆斯特丹、日內瓦、柏林、米蘭、里斯本、倫敦,乃至費城。每個城市均有其哲學家,其中許多人與啟蒙思想家通信,且相當多的人超過他們。況且,倘若人們測定思想之深度和獨創性,則難以找到一個與休謨、斯密、伯克、溫克爾曼、康德和歌德匹敵的巴黎人,那麼,為什麼要專注於巴黎呢? 因為巴黎是啟蒙運動成為運動,並且給自身定義為一項事業的所在。在較早階段,我願意稱之為前啟蒙運動階段,像約翰.洛克、約翰.托蘭和皮埃爾.貝勒一樣富於哲理性的作家的跨越遍佈英國和低地國的道路。他們分享旅行指南和觀念,包括貝勒對國際文壇的看法。但直至他們智識上的繼承人,啟蒙思想家們,建立陣營並開始投入運動時,啟蒙運動才作為一項事業出現,擁有熱情的支持者和方案。十八世紀的頭數十年間,啟蒙思想家和其追隨者們在巴黎鍛造了集體的認同。這種認同,隨著運動集聚力量而傳播著,隨著它傳播而變化著,適應其它條件並吸收其它思想。但它並不包容一切,在知識分子生活的範圍中,覆蓋面未及於所有事物。因此,將啟蒙運動與十八世紀的西方思想總和同等看待即是大大地誤解。如果把它看作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群體方面協力一致的運動,我們可把它縮小成適當的範圍。這個觀點公平判定了它的特性,因為啟蒙思想家們並不怎麼致力於創發有系統的哲學,更多的倒是致力於掌握他們那個時代的傳播媒介。他們擅長於說俏皮話、寫信、手稿會刊、報刊通俗文章,及各種形式的印刷資訊,從多部大卷的《百科全書》到由伏爾泰提供的活字版小冊子。 十八世紀後半葉,傳播論者還考慮到把啟蒙運動傳播到歐洲的其它地方,此後再傳播到世界各地。到一七五○年,其它地區有同樣思想的哲學家們開始自認為是啟蒙思想家。巴黎像磁石一樣吸引他們,巴黎人將他們列入到這項事業中,欣喜地從像休謨和貝卡里阿這樣有獨創性的思想家那裡找到強化。但這些異國的啟蒙思想家們,他們戴著不完全法國式且捲曲不妥當的假髮,在巴黎感到格格不入。他常常返回家園,決定憑自己的力量發揮。(儘管在巴黎結交名流,貝卡里阿一登上馬車包廂,立即匆匆回到米蘭,並從犯罪學研究轉向美學。)倫敦、柏林和米蘭的肩負任務的啟蒙思想家們還發現相異的思想根源,他們之中有許多人是苦惱地基督徒。裂縫打開,發展分歧;分歧開始向新方向擴展。這就是運動的性質。它們總是在運轉著,增強並且分裂著。 在啟蒙思想家或在研究他們的歷史學家當中,強調傳播並非意味著漠視思想。這也不意味著在知識交換層面上,接收從巴黎傳出的訊息,或以沿途傳輸點接收訊息的被動性。相反,外國人反唇相譏、回嘴、個人交流,相互交換信件和書籍,繼續擴大著如伏爾泰所稱謂的「教會」。這項事業承載著堅定的信仰,因為啟蒙思想家的思想是理念力量,如自由、幸福、自然和自然規律。但他們並非是特別獨創性的。斯德哥爾摩和那不勒斯的思想家們學習信仰自由和自然法,毋需閱讀伏爾泰的著作。 上述這些思想,屬於各地受過教育的階級所容易接受的普通概念。哲學家們用新方法認真研究它們,毋需向巴黎請示,也往往不與啟蒙運動一致。伏爾泰及其共謀者所提供的,並不是新的思想,而是一種新的精神,一種參與世俗十字軍的意願。它以嘲笑始,試圖把盲信者哄笑出上流社會;它以占領道德高地作收,參與解放人類的運動,包括農奴、奴隸、新教徒、猶太人、黑人,和(以孔多塞來說)女性。 從緊縮到傳播,又從傳播到對新精神的研究,這個通向啟蒙運動的途徑看似令人懷疑。因為倘若我們不了解思想的全貌,就想把握運動的脈搏,難道我們這不是在黑暗中摸索著時代精神嗎?我寧願認為我們追求的是更精確的歷史真實性。運動可以在地圖上被標示出來。隨著各團體協調一致和訊息流經傳播系統,我們能在時空中追隨它們。 啟蒙運動於路易十四在位的最後數年間產生了大危機。君主政體的權力和文學侍御之臣並肩蓬勃發展足有一個世紀,但一六八五年後,分崩衰落。廢除南特敕令,尚古論和崇今論之爭辯,對詹森主義者和寂靜主義者*的迫害均達到頂點。法蘭西於此同時也遭遇一連串人口、經濟和軍事的災難。隨著國家瀕於分崩離析,附屬於宮廷的文人們──費內隆、拉布律耶勒、布蘭維利埃爾、沃邦和聖-西蒙──質疑波旁專制政體的基礎和它所強力推行的宗教正統觀念。在宮廷陷入癱瘓的同時,全城居民自行其是,等待著年邁國王的死去。新一代無神論者和有才華的人接管沙龍,往十七世紀中發展起來的享樂放蕩生活裡注入新生機。一七○六年,一個年方十二的神童,弗朗索瓦.瑪麗.阿魯埃,以後叫作伏爾泰,在坦普爾的自由思想家協會初露頭角。九年後,到路易十四離開人世之時,他確立了作為城裡最能嘲諷的聲望。這座城市,或其富有且追名逐利的稱之為上流社會的地區縱情於妙語,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以犧牲教會及攝政時期之統治階層中被視為尊嚴的任何事物作為代價。 這個階段的啟蒙主義運動依然侷限在狹隘的上層人士,還限定在口說和手寫稿的範圍裡。妙語和自由思想家的短論,在沙龍間傳播,但難得付印。頭一個重大的例外,是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1721)和伏爾泰的《哲學書簡》(1734)。兩部著作均顯示出從風趣的話語到至理名言的提升,因為兩位作家均把自由思想家的放蕩言論與對君主專制打壓異說的深刻反省結合起來。在遭受德羅昂-夏博騎士的僕從們痛打,並在巴士底監獄被囚禁兩次後,伏爾泰學會了在一個由財富和門第保護網支配的世界中,如何對獨立作家們的弱點作出正確評價。 下一個重大的出版發行事件,《哲學家》於一七四三年刊行,對上述這個問題提供答案。作家們應該是一種理想的有代表性的人:既非科學家,亦非學者,而是新型的傑出人材,啟蒙思想家,部分是文人,部分又老於世故,並且完全致力於用文學使世界擺脫迷信。這本小冊子,後來被收入《百科全書》及伏爾泰的《理性的福音》中,作為知識分子的獨立宣言,同時又給他提供安身的策略:他應側身於權力體制之內,促進文人和老於世故的人結盟,為的是推動啟蒙運動的事業。 隨著啟蒙思想家這個群體開始為人們所知,馬爾澤布爾成為最主要的盟友,以及一七五○至一七六三年間書籍交易的指揮者。幸虧他的保護,啟蒙運動出版物得以大量付印。雖有神職人員和地方行政長官的取締,最重要的作品,如孟德斯鳩的《法意》(1748)到盧梭的《愛彌爾》和《民約論》,仍在出版業的管道上穩定流通。《百科全書》(十七卷正文出版於一七五一─一七六五年,接著是十一卷金屬版畫,最後一卷於一七七二年出版),為近代讀者重新界定了知識領域,使之與哲學相融合,並把它看作與啟蒙思想家們的同仁,文人協會,被題寫在書名頁上。《百科全書》初版時引發公憤,幾乎垮掉;但到一七八九年,它成為出版史上最重要的暢銷書。儘管一些艱辛的挫折,確切點說,由於他們,特別是在一七五七到一七六二年間的政治/知識危機期間,啟蒙思想家以一種無法忽視的新社會典型人物出現,我們現在稱他們為知識分子。 故事的其餘部分在這裡毋需陳述。它具有諸多複雜性和矛盾性(讓-雅克.盧梭的部分則一點兒也沒有),幾乎不能通過賣書被簡化為傳播知識的穩定過程。一七五○年後,這些知識傳播大部分發生在法蘭西以外,尤其是以開明專制主義的形式重塑專制權力的形象出現。但所到之處──在腓特烈二世的普魯士,凱薩琳二世的俄國,約瑟夫二世的奧地利,利奧波德大公的托斯卡納,查理三世的西班牙,約瑟夫一世的葡萄牙,古斯塔夫三世的瑞典──君主和大臣們都指望啟蒙思想家們引導或使之合法化。幾乎他們所有的人閱讀法語書;幾乎全體都查閱《百科全書》,他們的臣民中的重要人物亦然。 通過歷史主義繞道的意圖不僅欲把啟蒙運動縮小到可理解的範疇,而且能夠進而提出下一個問題,就是它與十八世紀後發生的爭論問題的相關性。膨脹的啟蒙運動可以西方文明的名義,和全部現代化事物扯在一起,因而需要對現代化引起不滿的一切事物負責,尤其是在後現代化主義者和反西方化的陣營中。
華盛頓在一七八九年就職美國首任總統時,整個口腔只剩一顆牙齒! 《貓大屠殺》的作者羅伯.丹屯,從華盛頓的牙病史深入考察再延伸,檢視其後種種更寬廣的十八世紀奇異景緻。 喬治.華盛頓於一七八九年正式就任美國總統時,口中僅剩一顆牙。他收集了種種材質的假牙,包括象牙、海象長牙、河馬長牙到一位同胞的牙齒。與他同時代的人對齒齦疼痛的憂慮,大概超過了對一七八七年新憲法的憂慮。 造訪十八世紀,你一定會頭暈目眩地,因為它沒完沒了地令人驚奇,不可抗拒地使人奇怪。薩德侯爵在一次交通阻塞中,狂怒下用劍刺穿一匹馬的肚子;德翁騎士宣稱他是一個女人,穿著女裝發起決鬥比賽;拉法葉侯爵和美國印第安人同穿土著服飾一起裝修巴黎的住宅;瑪麗-安東尼皇后在凡爾賽宮花園中化裝成擠奶女工。十八世紀總在服飾上偽裝並變裝。這個世紀也充滿公民教訓,頒佈許多宣言:美國獨立宣言,法國人權宣言。出版許多專著:《法律精神》、《民約論》。 以這樣特殊的角度切入和洞察,丹屯向我們展現出啟蒙時期也同樣有它的假牙。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膨脹的時代,有膨脹的貨幣、指數、推薦信、名望和思想。廣泛的吹噓影響了我們對近代的政治文化運動,即十八世紀啟蒙運動的理解,因為它也已誇大膨脹,乃至於連起初的創始者都無法辨認它。 本書是為普通讀者而寫的十八世紀指南,從一些最引人好奇的異常角落,關注啟蒙運動的成因。旨在為諸如這樣的當代問題提供歷史的觀點:採用歐元挑戰了歐洲既有的認同概念嗎?網際網路構築起一個新的資訊社會了嗎?糾纏在名人的私生活裡,能使政治文化中的錯誤路線曝光嗎?通過這些以十八世紀為背景的闡釋,除了可用新眼光來看待上述問題,與此同時,又可享受對十八世紀有創見的觀點之樂趣。
羅伯.丹屯(Robert Darnton)普林斯頓大學的歷史教授,也是研究法國文化史的知名教授,曾任「美國歷史學會」和「十八世紀國際研究協會」主席。他曾榮獲多項學術獎和圖書獎,包括1982年美國的麥克阿瑟獎、1999年由法國政府頒授法國榮譽軍團勳章、2004年的古騰堡圖書獎;著作《革命前法國被禁的暢銷書》榮獲美國國家書評獎、《貓大屠殺》榮獲洛杉磯時報書卷獎。其他作品尚有:《舊王國的地下文學》、《催眠術與法國啟蒙運動的終結》、《啟蒙運動的生意》等。楊孝敏畢業於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英語專業,通法語與德語。譯作有《計算機與社會主義》、《馬克斯韋爾傳》、《二十世紀繪畫大師:魯菲諾》、《BBC音樂導讀》之《貝多芬交響曲》等多冊、《貝多芬書簡》等。
盧建榮導讀:大咖文化明星改變政治版圖導 論第一章 啟蒙運動訟案:喬治.華盛頓的假牙第二章 新聞在巴黎:早期資訊社會第三章 歐洲一體化:文化和禮儀第四章 追求幸福:伏爾泰和傑佛遜第五章 重要的分水嶺:奔向萬森途中的盧梭第六章 瘋美國:孔多塞和布里索第七章 追求獲利:盧梭主義在巴黎證券交易所第八章 不可告人的秘密:歷史學家們如何想當上帝註釋致謝譯名對照表
8800 序言 導論 美國國父正在和牙痛進行抗爭嗎?這場不是他發動的戰鬥,他最終戰敗了。擊敗英國人並贏得首次總統選舉,喬治.華盛頓於一七八九年正式就任,口中僅剩一顆牙,位在左下顎的二尖齒。如果你知道如何看的話,憑藉著審視他的肖像,你就能看出缺牙對他外觀所造成的影響──並不是那幅鈔票上的吉爾伯特.史都華的作品,或者是那幅由藝術家在華盛頓的嘴唇後面塞上棉花,以使其看上去更自然一些的一七九六年著名的史都華作品,而是由查爾斯.威爾森.皮爾於一七七九年繪製的肖像(見圖一),它顯露出他左顴骨下方凹進區域上的傷痕,據傳,是由於化膿牙形成廔所導致的結果。華盛頓給當時國內所有最著名的牙醫們仔細診察過。他自己也收集許多由種種材料製成的假牙,當中包括象牙、海象長牙、河馬長牙到一個同胞的牙齒。【1】並非只有他苦於牙疾,他同時代的人對齒齦疼痛的憂慮大概超過了對一七八七年新憲法的憂慮。然而,倘若更近點看,他們是一群奇特的人。 事實上,只要你詳盡地審視細節,圍繞十八世紀的一切事物都是奇怪的。薩德侯爵在一次交通阻塞中受阻,一陣狂怒之下,他用劍刺穿一匹馬的肚子。 德翁騎士宣稱他是一個女人,穿著女裝發起決鬥比賽。拉法葉侯爵和美國印第安人同穿土著服飾一起裝修他位於巴黎市內的住宅,同時,瑪麗-安東尼皇后則化裝成擠奶女工在凡爾賽宮花園中構建一個村莊。十八世紀總在服飾上偽裝並變裝。 這個世紀也充滿公民教訓。它頒佈宣言──美國獨立宣言,法國人權宣言──還可出版許多專著:《法意》、《民約論》。但它把奇怪的曲解加到對自由的辯護上。孟德斯鳩從馬基維利那兒得到提示,幻想著從閨房爆發的革命。盧梭吸收霍布斯的思想,試圖把民主結合到共同意志上。然後,米拉博援引盧梭的思想,為的是操縱巴黎證券交易所。造訪十八世紀,你一定會頭暈目眩地回來,因為它沒完沒了地令人驚奇,無窮盡地引人興趣,不可抗拒地使人奇怪。 這種奇怪的品味並不與美國歷史學界所特別鍾愛的特點相合,但可以當作一種糾正錯誤歷史意識的良方。當國家面臨災難時,美國人往往求助於開國元老,彷彿我們能打開一條直接通往十八世紀的路線般,輕叩智慧的泉源。舉例來說,在關於尼克森與柯林頓總統彈劾問題的爭辯過程中,我們試圖找到一條擺脫危機之路,潛心研讀參加立憲會議的人們所拋出的每一片零碎資料。然而,他們生活的世界與我們的迥然相異。打開傑佛遜和麥迪遜間的通信,你會偶然發現如下的話語:「大地永遠屬於活著的一代……。那麼,每部憲法和每部法律,自然在十九年末到期(原文如此)。倘若它被更長久地實施,它就是約束力法令,而非權利法。」【2】倘若我們膽敢冒昧地闖入,如丹尼爾.布爾斯廷所謂的「湯瑪斯.傑佛遜的失落世界」我們自己就可能陷入迷惘。 這部書提供一個十八世紀的指南,並非全部(那將會需要多卷專著),而是一些最引起人們好奇心的異常角落,以及主要關注啟蒙運動的原因。很久以前,我起初企圖寫這樣一本參考手冊,另一方面又試圖追隨傑佛遜穿越巴黎。他的足跡通向法國人的生活,這些法國人,把對美國人的理想主義式的熱愛與格拉布街的無情政治混合起來。當中一位,艾蒂安.克拉維埃勒,居然在巴黎證券交易所的一場吵鬧的毆鬥中被抓住,同時,他的投機使他捲入在俄亥俄州建立烏托邦似的殖民地計畫與打倒凡爾賽政府的策劃。另一個親美份子,雅克-皮耶.布里索,在警察總監的檔案中,證明是一名密探。正是這樣一條探究的路線開啟了如此陌生的領域,讓我最終決定追隨他們,而非傑佛遜,下個十年內,漫遊在法國通稱為心態史(history of mentalities)的研究領域裡。本書收集的短論,正是基於這個領域的報告,但並非對十八世紀的歷史漫遊。它們集中於四個相互關聯的主題:法國與美國之間的連結、共和國的文壇生活、傳播方式及法國啟蒙運動特有的思想方法。 每一個上述的主題都開闢一條通向久遠的十八世紀知識世界之路,而每一個也與當代的爭議問題有某些相似之處,因而產生問題。「你不應該犯時代誤植錯誤」是歷史學家的第一條戒律。倘若我們在現在和過去之間建立聯繫,我們可能打破它。「以今非古」(presentism)的危險,如它有時被稱謂的那樣,比看上去更加為害。很少有歷史學家用道德教訓的眼光來篩選歷史,或把華盛頓想像成為我們之中的一員,身著現代的流行服裝。而除了通過我們自己的眼睛,我們如何能了解他,通過我們自己的時代去反思呢?難道我們沒有被「以今非古」的偏見所影響嗎?即使當我們沉思吉爾伯特.史都華與查爾斯.皮埃爾的繪畫時,我們又如何能得到一個直接的印象呢?沒有一條未經媒介的路徑能夠通往過去。 歷史學家借由專業的精神來處理這種兩難。他們試圖按照由蘭克模仿修西的底斯*所設立的標準,重建歷史「一如過去」。【3】但這種作法須要付出代價才能得到,因為職業的歷史學書寫是傾向於是秘教的,職業的歷史學家們往往寫作給圈內人看,用博學的高牆阻絕與普通大眾的聯繫。這本書旨在衝破這個隔閡。它是為受過普通教育的讀者寫的,旨在為諸如這樣的當代問題提供歷史的觀點:採用歐元挑戰了歐洲既有的認同概念嗎?網際網路構築起一個新的資訊社會了嗎?糾纏在名人的私生活裡,能使政治文化中的錯誤路線曝光嗎?通過這些以十八世紀為背景的闡釋,我認為可以用新眼光來看待上述的問題,與此同時,又可享受對十八世紀有創見的觀點之樂趣。 這聽起來可能像不知反省的時代誤植。然而,我希望,通過承認它、並且用它應付隱含在過去的任何歷史圖像中的以今非古因素。我的論旨不是說,十八世紀本身是奇怪的──華盛頓並不從二十一世紀的牙醫觀點來看他的牙病──是我們才覺得奇怪。面對這種奇怪,我們能開始更深地了解它。我們也可能打退來自相反端的威脅,也就是法國人所稱之的過去主義。這種過去主義,沉湎於過去,並且誇大、扭曲使之獨特的一切。在人類學當中,這個原罪有另一個的名義:他性(othering)。多年來,他們發出告誡,提防把太多的他性歸因於其它的文化。堅持另一個民族的外來獨特性,可能會導致誤解,並且無法真正理解他們。【4】同樣地,使過去顯得宛如太遙遠的異鄉,可能會斷絕通往它的門路。我們需要質問異地文化,而非使其具體化,期待著捕捉想像內其本質的東西。我們需要學會講說它們的語言,向相關的源泉提出正確的問題,並把答案譯回成我們同時代的人所能理解的用語。 倘若你把上述這個規劃付諸實現,你就不可避免地要正視自己的主體性。歷史學,像人類學一樣,已經切換到自我反省的模式,但是這樣的轉換,毋需被驅到種族中心主義,也毋需被驅到自我中心,如我希望在這些短論裡所表明的那樣。這些短文裡,其中一些篇章,是以單數第一人稱寫成的,在歷史學專業工作者中,第一人稱向來是禁忌,他們試圖通過在論述主體和自己之間保持適當修辭上的距離,來創造一個客觀現實的幻影。與其否認主體性,我在本書中試圖實踐第二條戒律「你不應該不同」,即使它與第一條相抵觸。在圍繞著「以古非今」和「以今非古」的雙重危險當中,我實在看不出有任何簡便方式,只好跨越悠悠歲月,來來回回穿梭,以尋找新觀點。不過,如同我所理解的,這是歷史學的價值所在:不是想教訓人們,而只是提供觀點和看法。 這樣的做法也給人歡悅,尤其對於那些往返於十八世紀歷史的人們。在此之前,開國元勳的時代雖肩負著艱鉅使命,卻也不乏作樂。這個世代的人們用拇指頂著鼻尖擺動其餘四指以示輕蔑,跳搖擺舞,降低帆槓,追求各種各樣的快樂。然而,遺憾的是,他們的牙齒都不好。任何在十八世紀漫遊的人持續遭遇到牙疼的問題。十八世紀的巴黎,最著名的人物,除眾所周知的行刑劊子手外,是大托馬,一個拔牙師,他按照巴黎新橋民謠所唱的那樣來行事。而根據一個同時代的人對他的描述,他被描寫成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 憑著他巨大的身形和寬袍大袖,從老遠的地方就能被人們認出來。他高昂著頭,披掛鮮艷的羽衣,安置在一輛鋼製大車上,他……的聲音剛強有力,朝著橋的兩頭與塞納河兩岸發出低沉有回響的聲音。他被一批信眾團團圍住;牙痛似乎在他腳下終止。他狂熱的仰慕者們,像無盡的洪水,簇擁著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千千萬萬雙手高舉到空中,懇求他治療,而醫生們卻只能沿人行道慌忙急奔,對他的成功,因嫉妒而心中充滿憤怒。【5】 今天,我們大多數人都不必為牙齒操心,除了偶爾在牙醫那兒快速修補一下。倘若我們傾聽十八世紀,我們會常聽到人們咬牙切齒來抵抗壞牙疼痛的聲音,雖然作用不大。連國王也不能避免:法王路易十四的御醫們鑽開他的下顎,試圖拔出腐爛的臼齒。而對華盛頓的崇拜,則被認為是靠他數副假牙的力量。我自己的牙醫向我保證說,國父的假牙在牙醫教科書中處處出現,在牙醫學校中,有關他們的笑話也是老生常談了,比如: 牙科學生A:為什麼在鈔票上喬治.華盛頓看上去這麼痛苦? 牙科學生B:因為那副木製的假牙。 牙科學生A:不,那是因為在二十美元的鈔票上,華盛頓沒有戴上它。 華盛頓真戴著木製的假牙嗎?許久以來,我以為我在維農山莊(華盛頓故居)見過它們,但維農山莊現在已經有官方網站了,告誡瀏覽者說,關於國父的木製假牙,是一個虛構的迷思。或許我應該從第一章和第四章裡(假牙在第四章末又露了次臉)把這相關的情節抽掉。不過儘管如此,我還是把它們留在那裡,因為它們屬於歷史的迷思範疇,是本書的另一個主題。這些迷思形成心態,而它們也能在奇怪的地方被找到,宛如十八世紀的沙龍,它們在那兒為孔多塞提供材料,以利於把他自己想像為紐黑文的一個小資產階級,並向布里索提供追蹤巴黎外來的美國人的機會──並不僅僅是拉法葉及其印第安人家僮,還有埃克托爾.聖約翰.德克雷夫克爾,這個入美國籍的諾曼第人,被看作美國專家的高貴野蠻人。 維農山莊的官網,本身也被一個跨進歷史新階段「資訊時代」的迷思圍繞著。在這個方面,十八世紀也向我們提供加強歷史意識的機會,因為它也是一個擁有媒體的資訊時代。那個時代所傳遞著的訊息,依然能從殘存的文件中獲得。在檔案館消磨一整天,人們甚至能拚湊出部分它們的傳播系統和路線。這項歷史任務與本書的總目標相符合:打開與十八世紀交流的路線,跟隨著這些資料來源,了解這個世紀的光怪陸離,「一如過去」(as it actually was)。 推薦文大咖文化明星改變政治版圖 文/盧建榮 一、牙病史與進步文明 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的關係,自從十九世紀中葉由大史家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率先提出之後,一百五十年來一直吸引多數重要史家的注意。一直到法國史家達涅勒.侯胥(Daniel Roche, 1935-)開發出地方社區型知識分子成為啟蒙運動傳播的主要代理人(agent),這樣的研究課題,大家對啟蒙運動又多了一層全新的認識。後來侯胥的研究專注於物質文化和日常生活史。到了八○年代末,侯胥受到美國史家羅伯.丹屯(Robert Darnton, 1939-)的鼓舞,在八○年代兩人一起開發閱讀與大革命的關係這一頁歷史,啟蒙運動又一全新感受又再浮出地表。丹屯以研究印刷業與大革命的關係著名於世,他與法國另一史家侯瑞.夏提葉(Roger Chartier, 1945-)合力打造了閱讀史的研究新天地,而享譽國際。沒想到歐洲人的閱讀行為會與啟蒙運動和大革命,有很重大的牽連。 丹屯對於十八世紀的歐洲史,除了注意啟蒙運動菁英史這一區塊之外,對於下層民眾史另一區塊又有所鑽研,才會有對農民、工人文化有所會心,而有《貓大屠殺》這本書轟傳士林。現在,丹屯再接再勵,又出版《華盛頓的假牙:非典型的十八世紀法國文化指南》這一大著。中文世界何其有幸,在再三咀嚼《貓大屠殺》之餘,又有一本丹屯別開生面的書等著我們讀者品嚐。 使用中文的我輩,多在中學時代讀過韓愈為其姪兒所寫的〈祭十二郎文〉,內中,韓提到在三十五歲的壯年即「視茫茫,髮蒼蒼,而齒牙動搖。」也就是韓愈大師在青壯之年,就近視嚴重,頭髮花白,以及因牙周病而飲食困難。這是寫於西元八○三年的一篇文章。從此,牙痛問題陪伴韓愈二十二年,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現代的中文讀者讀到這裡,都沒有感覺。牙齒保健和健診是現代文明的產物,在現代之前(西方世界要比台灣早五十年發生)牙痛不是病,沒有預防措施,只有痛不欲生,才用人工辦法拔之而後快。人類處理牙病問題有這麼重大轉折發生在近六、七十年內,現代讀者在享受健診的好處之餘,從未想過古人如何身受其苦。歷史家也沒發現這裡是個問題,而且是重大問題,直到智慧如海、纖細如髮的丹屯著書,我們才驚覺,九世紀初韓愈牙痛,和十八世紀末華盛頓牙痛,以及千千萬萬古人牙痛時,他們究竟如何處置這樣的問題,是不容史家等閒視之的。 話說丹屯先生一如一般人去參觀華盛頓紀念館,看到展出的華盛頓各式假牙,之中有木製的。丹屯馬上聯想到美金一元鈔票上的華盛頓人頭像,究竟是拔牙前、抑或拔牙後的定裝照?他由此深入考察華盛頓的牙病史,再由牙病史延伸而出檢視了華盛頓的種種活動背後更寬廣的十八世紀的奇異景緻。我們很難想像,率軍擊敗大英帝國遠征軍的華盛頓,卻被自己牙疼所打敗。他在一七八九年就職美國首任總統職位時,整個口腔只剩一顆牙齒!與英軍苦戰多年的他,想咬牙苦撐、或咬牙切齒以洩忿懣,多有所不能。這多痛苦!無怪乎,丹屯會說鈔票上的肖像一臉酷樣全是裝出來的。讀者試想,美國的國父在日理萬機,卻對一己飲食和營養調護束手無策。這不會影響美國的決策嗎?領袖身體健康之重要,於斯可見。想想從三十五歲到五十七歲的韓愈,在晚年地位變高、生活寬裕之時,他能吃好東西的機會其實不多,即使他獨沽硫磺雞一味,恐怕喝湯多、進肉少吧。 華盛頓一七八七年主持制憲會議以來,到一九八九年柏林圍牆倒塌(按:丹屯在現場見證,歸後並寫書記其事),逾二百年之久,啟蒙運動的世界主義性格與同時並存的國族主義性格是格格不入的。丹屯並不恭維國族主義,他毋寧較傾向受啟蒙影響的開國先賢。當然,華盛頓的假牙既是象徵,也是消逝中的歷史殘渣。近三十年人類拜健齒技術之賜、遠離牙病的痛苦折磨,然則這就意味比較幸福和歷史進步嗎?牙是沒痛了,但許多烈士頂著國族光環在殺人,而且這些殺人烈士還受到膜拜!這究竟是進步,還是退步? 華盛頓的假牙做為書名,那是一個象徵,或是一個符號,只是作為開章用的道具,也只是一個過場。作者底下要講的都跟華盛頓,或是華盛頓的假牙,無關。 二、新聞八卦化與政權因八卦而亡 台灣威權時代有警備總部這一單位在嚴格控管新聞、書刊的發表和流通。這個泯滅人性的單位還未有人從事研究。但十八世紀法國波旁王朝新聞檢查官已知有二百人之多。法國的報業和出版業是不自由的,但非法書刊正在衝垮專制王朝的新聞檢查制,其情形一如台灣八○年代黨外地下刊物讓警總失能一般。 法國舊政權不許人民談論王室,有新聞檢查制在為它把關,其情形一如台灣威權體制兩蔣時代者然。但新聞檢查制之所以失靈,在於新聞八卦化和政治八卦化。既然國政、政策不可報導和評論(按:法國的年度總預算書是國安機密,不可公布,當然,也不勞新聞人去談它),但人民總有對第一家庭的生活,特別是不可告人之事,有著最想知道的衝動。王室的蜚言流語如何成為巴黎人茶(應該說咖〔啡〕)餘飯後的談助,便成為法國新聞業一飛衝天的引擎。丹屯與幾位重量級史家常在八○、九○年代,對於路易十六的皇后瑪莉.安東尼污名化黃色書刊在大革命前夕所扮演的角色,已有精湛的研究加以提出。此次,丹屯將王室被人八卦化的現象推前到路易十五親政時代,亦即路易十五與其兩位情婦之間種種不堪入目的小道消息,如何被傳播,以致釀成全國矚目的新聞熱點,丹屯有著極細緻的描寫,真是大開讀者眼界。 這讓我想起八○年代的台灣,蔣家的祕辛靠的是黨外雜誌,去刊行蔣介石當年在大陸的醜行。這裡面作者有他拜把兄弟馮玉祥,有中共抹黑的《金陵春夢》作者。這些原本是禁書,卻在蔣二世的晚年全教人給公諸於世。蔣家神武神話之戳破,與地下刊物和出版社敢於衝撞政治禁忌,以及又可從中牟利的經濟誘因,還有更重要地,讀者想窺伺名流不可告人的可欲,是蔣家神話崩解重要的三大原因。 法國舊政權統治者形象與統治合法性,哪堪媒體日日八卦化它?如此經月逐年,法國波旁王室的統治基礎,已不是擁有二百名新聞檢查官可以挽回頹勢的。這又讓我想起台灣警備總部查核刊物的那群軍官(不知有否二百名規模的編制),每星期面對黨外數十種刊物的字海攻勢,他們工作壓力鐵定是過去三十五年總和的數十倍大,這可能是他們忽衍塞責通通放行雜誌刊出的關鍵因素吧? 新聞傳播的是對領袖私德的訕謗文字,法台一致,厲害吧? 三、政治中心vs.文化中心 再下來,丹屯的論述集中在幾位大咖文化明星,諸如伏爾泰、盧梭、孔多塞,以及布里索,以他們作為大革命前景和進行中的社會/文化觸鬚,如此整個十八世紀下半葉的場景彷彿又復活起來,當然是那個時代的側面和剪影,但饒富創意。按說大咖文化明星,前人多所研究,許多觀點早已牢不可破,然而,丹屯筆走龍蛇,硬是別開生面,發人所未發。 譬如,丹屯講伏爾泰,強調的是他晚年離群索居於法日(內瓦)邊界的政治/文化姿態意涵。伏爾泰將啟蒙運動當作事業經營,他要取代教會,卻要自成「教會」;他對整個運動的文化模式加以定調,讓它朝向財產私有制、自由,以及幸福的道路邁進。伏爾泰做的事跟他晚年卜居地點是相符應的。他名動歐洲公卿,訪客絡繹不絕,只為一瞻其丰采和機智、諧趣的言語,他住錫處便是歐洲文化中心,但在政治地望上卻是法國政治邊陲。然而,法國王庭的一舉一動,全都賴信息傳播系統匯歸到他宅第,同樣地,他與賓客的言談,很快地散播到全歐各處,包括法國王廷。 人類歷史上的知識分子典型,特別是公益知識人典型到伏爾泰創造出新典範,即經濟上的自主,支撐他追求最大的政治自由,倘能如此,人生的幸福才有可言之處。伏爾泰的獨立知識人新典型被爾後的盧梭所承繼。(按:台灣戰後五十年,只有李敖一人在實踐這一典型,其他口頌伏爾泰、背地乃御用者流,多得數不勝數) 盧梭要到達伏爾泰的文化新高地,可說困難重重。盧梭出身技匠家庭,少小離家、浪跡天涯,在二十五、六歲之前主要以行騙為生。但這一經歷,使他看清權貴和庶民的社會界線所在、以及權貴人生的道德虛矯性格。他立志要過有經濟自主如權貴,卻唾棄權貴虛矯人生的本質。這是盧梭於二十六歲那年,在前往拜謁文化大師狄德羅(《百科全書》的總製作人)的途中,有所頓悟、而改變他一生的命運。這段前赴狄德羅宅第的路長五公里,卻是人類文化史上最耀眼的五公里路,其意義之非凡只可比十五世紀中國王陽明從北京趨赴貴州龍場驛那一千公里路途。 但如何經濟自主呢?沙龍和學會是十八世紀取代大學,新生的文化發聲場域。沙龍和學會可正可邪,端視主持人而定。這點沙龍比學會好,那是因為沙龍的主持人可以是女性,盧梭命中貴人非女子不可。接連至少有兩位沙龍女主持人願意提供舞台讓盧梭主講,甚且提供經濟資助。此後十三年,盧梭依違於政治御用網絡與《百科全書》派學者之間,但他採行的策略是全面棄絕前者,部分與後者合作,卻在最終分道揚鑣。 盧梭過著類王侯的經濟生活,卻明白表示拒絕權貴道德的虛矯性,以回歸原始、自然為倡導,風靡了一世的歐洲識字階層。有了這個憑藉,盧梭從事兩線作戰:一方面他向獨立知識人團體的大老開火,另一方面他向法國舊政權宣戰。後一戰線引燃了後來大革命的炸彈引信。這部分是多年來,我們熟知的歷史,在此,我們獲得以下三部改變文化史進程的書:《埃盧瓦瑟消息》、《愛彌兒》、以及《民約論》。在此之前有兩部書奠定了盧梭文化巨匠的歷史地位,即《懺悔錄》和《論不平等的起源》。丹屯對這兩部書有超乎尋常的詮釋,茲不贅述,請讀者仔細品嚐。 孔多塞其人的文化意義在於,其一、他是啟蒙運動的殿軍人物,其二、作為曾居住新大陸的法系美人,他引進了美國新政治文化到法國來,用以充實啟蒙運動的內涵。質言之,孔多塞是移植美國成功民主經驗,用以開啟法國大革命關鍵之一。這部分是法國大革命的關係,是丹屯以身為美國史家,有支點可產生研究大革命的槓桿作用所在。 最後,是布里索這個謎樣的人物。布里索的晚年已進入大革命過程中,尚且是革命初期最意氣風發的革命領袖,其地位有若中國辛亥革命的黃興或宋教仁。他是革命初期的派系領袖,相當活躍,許多驚世法案的推出,與他的合縱連橫有關。革命成功後的主要戲碼不脫內鬥,布里索命運亦不出此結果,他身亡後,他領導的派系土崩瓦解,才有日後更大咖的羅伯斯比的出場!布里索讓歷史家爭議不休的是革命前的角色扮演問題,究竟是一位革命者,抑或是與當局眉來眼去的御用文人、但臥底在革命陣營中呢?幾十年來西方歷史學界為他聚訟不已,到今天仍然莫衷一是。 丹屯不懼艱難,他也蹚進這灘渾水。他的辦法是詳盡閱讀布里索的私函,以及警察、特務部門的檔案中關於他的行蹤。丹屯花了兩章的篇幅仍難論定此君的真面目,只說,布里索優遊於兩陣營之間,究竟是被人利用、還是他利用當局的自存之道,難說得很。丹屯可以確定的是只有一堆疑點,卻沒有斬釘截鐵的答案。更主要地,丹屯揭露了革命前夕情勢的複雜和人性陰陽兩面性。這情形有若藍綠陣營各有大將,在威權體制時留學外國期間,究竟與特務部門有何千絲萬縷的關係,都讓今天的歷史研究者百思不得其解。 四、餘言 以上瑣瑣寫來,難當丹屯書的萬一,只是大體勾勒,不成系統。我特別著意推介以下三部分,即牙病史與文明、八卦新聞如何擊垮專制政權、以及在革命前景的文化模式的突變等三項,丹屯書豐富無比,不可能只有這三個要點,其餘部分尚望讀者用心品嚐之餘加以低迴久之。另外,丹屯是新聞記者出身,善於狀人敘事,關於他獨特的歷史書寫風格,只好另文處理了。讀者在閱讀時,請用心體會他的寫作技巧。這部分也是該書大優點。 這三、四十年來健牙和植牙技術的進步,改變了人類幾千年的歷史。牙病不是今天十大致命殺手,但牙痛會要人命,這在今天人所習知。可古代呢?十八世紀法國巴黎,倘若牙痛交給巡迴拔牙師,還要忍耐大約一星期的等待。九世紀唐中國,三十五歲的韓愈蛀牙問題嚴重萬分,有否專治牙齒的醫生,平日牙齒保健觀念如何,都是歷史大問題。期待日後中文世界有《唐代的一顆假佛牙》這類的書早日問世。
「富有誘惑力的……〔丹屯〕減低了啟蒙運動備受仰望的聲名,變得以人性化的角度來看待這段歷史……敏銳的透視、熟練的觀察,以及鮮明逼真的歷史意識。」──《科克斯書評》
推薦者簡介 盧建榮教授 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歷史系博士,先後執教於國立中正大學歷史研究所、國立台師大歷史研究所、國立台北大學、歷史研究所、私立佛光大學歷史研究所,目前為私立文化大學史學系專任教授。他在九○年代初期將美國新文化史引介入台灣,藉城邦集團.麥田出版主持西方著名史著譯叢,迄今超過百部以上,是五四運動以來最有系統的引進西方新史學之舉,其中大部分譯作在中國均有簡體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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