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中国
2011-4
天津人民出版社
杨献平
274
最近一段时间,天气牛热,弹指即汗。断断续续读西蒙娜·薇依《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论》(三联书店2003年版)。其中一些话,是足够晓畅的,也是足够令人深思的。真理往往简单得令人猝不及防。真理拒绝化妆,也不需要化妆。在论及“自由”一词时,西蒙娜·薇依如是说:“人类灵魂不可缺少的一种营养,就是自由。具体而言,自由在于选择的可能性。当然,必须是实在的可能性。在有公共生活的地方,处于对共同利益的考虑,到处免不了有规则,限制着选择。但自由的大小并不取决于限制的宽窄。在一些不太容易衡量的状况中,它有其丰富性。”事实就这么简单。自由是灵魂的营养,但“自由”却被“规则”限制。“规则”从何而来?为什么设定?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规则”的益处和坏处同样明显。从这一点出发,我由此及彼地想到散文写作以及文学的其它文体。它们最根本、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由。它们从来不被圈定,不被限制,不被螺丝拧紧,套筒套住。它们天性自由。自由是它们必不可少的“责任”和“营养”。除了人性、人道、悲悯、同情、奉献、牺牲、勇气、坚持、爱、梦想等共同品质外,是没有什么可以像渔网或者篱笆、高墙那为它们“定义”与“焊接”的。对当下散文,我一直心有疑惑。当大家叫好的时候,我沉默。我为什么不沉默,也无法不沉默。我始终对那些走红的高调的东西保持戒意和距离。我以为,不合唱是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底线”,不效仿是一个写作者最需要保持的“方向”。在这个时代,一切的标准都是可疑的。长期以来,我有一个难言的体验:在很多时候,我们对艺术的判断是不可靠的。艺术的好坏与我们每个人的心境、时机有关。在某些时候,由于个人现实境遇和心情,我们会忽然失去基本的审美能力及艺术觉察力。但绝不是有意为之,是艺术于“某时某刻”在我们眼睑和趣味中忽然失去了感染及传播的气味与力度。我相信,这一点不惟我个人,同道者一定也有过。只不过,在正统的、坚决的批评家那里,始终有着一套自以为是的标准和方法来行使他们的艺术判断和批评的权利(能力)。艺术从来不需要规则,也不需要某种标准。艺术的自由在于:每一个人都是艺术的,或者有艺术的一面,且是与他人不重复,有联系但不盲从的。“有一种人,就有一种散文”。这话异常正确。甚或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如此这般地进行概括和指认。散文历来被视作最见性情和人格品质的文体。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好的散文始终散发着一种个人的独有的“气味”,它不干瘪和单调,它具备发散的、穿透、触动和抵达的力量。使近之者为之所惑,远之者心怀敬意。倘使少却了这种力量,那恐怕就不是艺术,或者不是创造的艺术了。在艺术及其创造上,最可怕的就是没有自由。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即使父子,母女和夫妻,他们肯定存有不同抑或有着永不可弥合之不同点的。这种“不同”体现在具体细节,乃至内心甚至灵魂当中。散文的自由,首先是写作者的自由。写作者的自由首要的是思想和内心的自由。一个写作者,为写而写,为某种目的或功利目的去写,往往是失败的。文学的“功利”应当是穷尽宇宙、悲怜苍生、条分梦想、缕析人性、爱及万物的功利性的“雄心”,它是与红尘俗世中的“功名利禄”有着本质性的区别。西蒙娜·薇依在论“荣誉”时所说:“荣誉是人类灵魂必不可少的一种需求。必须给予人的敬重,即便是有效地给予了,也不足以满足这项需求,因为,它是对所有人都相同且不变的;而荣誉对于每一个相关的人,不仅仅与他本人有关,也涉及到他周遭的社会关系。加入每一个集体能为某个成员提供由其过去所包含且为外部世界公开承认的伟大传统中的一个位置,这种需求就能得到充分的满足。”(引处同上)将这段话断章取义地引申下去:既然文学艺术是的本质是自由的,那么,每一个人都需要得到充分的尊重与满足。当然,这种“满足”应当基于他们各自的艺术创造力及在艺术创作中的实际表现,绝不是任何一种“艺术”及其行为都需要给予最大限度的“荣誉”和“满足”。具体到这部《七个人,七种散文》。李登建的散文写作长期以来以乡土为主要关注点。在文学中,“地域”有时候是一种很好的依托,同时也是一种限制。而李登建很好地解决了“地域的限制”问题,他的方法是专注到人,专注到“我”之于这片地域上人与自然的关系,专注到人心人性,通过对他们的观察和分析,用艺术的方式把一片地域上“人”立起来,与更多的、更大的地域形成一种对照。在中国,不论是梁邹平原还是其它地域,人的生存状态及秉性习俗是极为雷同的。所以,李登建这种基于个人的乡土散文书写,是有着升华的力度与比照的力量的。在文体上,吴昕孺的写作一向开阔。我说的这种开阔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题材的,一是体裁的。而且做得都很到位。这一次,吴昕孺的作品叫人眼前一亮。严格说,他这次的作品小说成分居多。但我历来反对就体裁进行严苛的划分。文学只有一种,那就是如何更好地发现和呈现人在大地和人群中的个体状态及其派生的种种心境和生命、灵魂际遇、体验与发现等独特的成分。所有的书写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对自身的社会设定、命运解读与对他人他物的关照和理解,最大限度的逼近世界的真相及人性、自然万物的隐秘轨迹。
《散文中国5》基本上没有跟着“潮流”和“风气”跑,收录的作品也难以在当红者那里找到“范本”或者“榜样”。这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他们没有去前赴后继地追踪,也没有去异口同声地模仿。他们在走着自己的散文之路,明确地将“自由”作为自我的散文的一种责任和营养来坚持和实践。而且异常自觉。关于此,细心的读者可以从《平原深处》《铁匠铺的一天》《浏阳河传》《天堂纳税人》《在钢铁中生活》《养猫记》《一个人的漂泊》《绯闻,绯闻》《呼吸也痛》《碎了的瓷》《走进两条苦难的河流》《无法抵达的村庄》《美人怀揣迷魂散》《我们是怎样远离自然的》等作品中得到充分验证。
序 自由是散文必不可少的责任和营养(杨献平)壹 李登建散文平原深处千年乡路矮小的干草垛父亲的华屋情结铁匠铺的一天礼花为谁开放风雪裹住平民的节日天堂里的一个角落高楼背后的他们贰 黄薇散文在钢铁中生活深处的灰凉养猫记行走格萨拉叁 吴昕孺散文浏阳河传片断与完整疯子天堂纳税人肆 樊健军散文每一朵雪都是奔跑的疼痛蔓延的暗伤乡野里的布衣一个人的漂泊身体的暗夜绯闻,绯闻1975年的纯白像秋天那样慢浪漫到一幢楼的高度水上绝句伍 陈瑶散文七月的心情呼吸也痛挣扎符号碎了的瓷拾起一抹心痕让日子慢下来陆 蚤休散文无法抵达的村庄吸铁、女特务及其他奔跑的火车村庄最后的舞者远去的乡村匠人老区,宿命与疼痛坍塌的王朝柒 段炼散文性,文气,与原生态关于气质的私人话题艺术是前世的记忆美人怀揣迷魂散我们是怎样远离自然的纽约的复调主题山行入海阿卡迪亚风景里的人
洪亮、悠扬、温暖的钟声的音韵徐徐飘落之后,玫瑰紫的曙色缤纷了天幕,太阳从幽深的草丛里滚出来,挥舞万道金光。顷刻,依附于树身的暗夜的岩壁轰然倒塌,道路的峡谷被悄悄填平。大地像一卷宽幅的毯子缓缓地铺展,一眼望不到边……——这便有了平原。 就在这同时。树木、庄稼、花草叶子上的露珠亮了,密密麻麻,晶晶莹莹,夜里的满天繁星洒下来似的。高粱穗儿、玉米缨儿都红了,那一只只火把举得高高,那一束柬彩线飘飘扬扬。在新翻过的土地上,泥浪闪着青铜的光泽,如一泓泓湖泊,湖面在缭绕的薄雾下起伏,仿佛蕴蓄着充沛的激情的胸脯。已经播种的田亩静谧无声,沉睡的种子在甜梦中蹬开厚厚的被窝,伸了伸懒腰。另一个世界也醒来了,野兔爬出窟穴,揉揉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喷吐心底积压了~夜的郁闷。默默不语的老牛支棱起耳朵,捕捉远方的声息,随即搭好套绳,急急匆匆,笨重的蹄子叩响土路……在平原上,谁听不见这黎明之钟?2平原上有多少生命?黍粟稻麦秫豆薯……杨槐榆桑桐椿枣……骡马牛羊狗兔狐……平原是生命的本土,是母性的。温厚,慈爱,把万物当作儿女倍加呵护;从不拒绝来者,单说植物,什么种子都可在这里扎根、发芽,包括蒺藜、野菰、菟丝、毒菇、毒芹、风茄儿、罂粟……春风抚摸过平原,夏雨滋润了平原,这时候平原变成一张巨大的温床。泥土松软、潮湿,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河流、沟渠密织如网,潺潺流水乳汁一般甘美。谁能经受住这诱惑?于是哪里有土壤,哪里就有生机,就有绿色。常常是一夜之间,满坡遍野绿透;几天工夫,这绿就层层叠叠搁不下了。没法儿,就争相往长里伸,往高处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也含着自我超越),新绿艳过老绿,前浪推着后浪(平原上才出现了“疯长”一词)。抽叶,抽叶,抽叶;拔节,拔节,拔节,到处响彻着这激昂的旋律。丛丛草绿、簇簇豆绿、束束葱绿、蓬蓬油绿、团团黛绿、片片墨绿……千百种生灵就这样呼啦啦拥挤在一起,呼喊在一起,葳蕤、苍郁在一起。 平原,因庞杂而雄浑。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陶潜老夫子的诗含了几分恬淡、怡然。在插不下足、转不过身、满满当当的平原上走,你却不由得有一种压迫感、震悚感。排排绿潮涌动着压过来,淹没了你。辽阔、深厚,一如无际无涯的海洋,谁也无力与它抗衡。它战胜了一切空寂和冷僻,碱地、盐土、废墟、河川的残骸全被它吞噬。人声如织、街巷纵横的大村小屯,都不过是漂在它上面的小小扁舟,这些扁舟旷古迄今任怎么漂流也没相撞过。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人的这句名言在这儿似乎也适用。 越往平原深处,你越骇异:八百里大平原竟是波澜不惊,呈现一派古朴、和谐、安详之美。就连它的声音也那么平和、柔细。谛听平原,叫你不酒而微醉。那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圆的、菱形的叶子们,一样恬静的面容,一样闲适的心情,或轻诵低吟,或窃窃私语,或默默含笑。你看沟边那几棵歪脖、驼背、倾着身子神态各异的柳树,多像劳作间隙借荤腥故事解乏的汉子,它们侃得很开心,侃到精彩处禁不住拍起了巴掌。这边的谷子却都低低地垂着头,羞羞答答。仿佛无意中泄露了内心秘密的村姑。而芝麻们则如同发辫上插着喇叭花的小妞,咿咿呀呀,浑身上下透着稚气,清纯、可爱,这会儿她们刚完成一支童声小合唱,真想快快活活地嬉戏一通,可下一支歌又开始了,谁也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空中那只盘旋的苍鹰,酷似一位哲人在漫步、沉思……3“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谁知道,平原并非一块福地,苦难就像它上面的泥坑、土堆一样多。 平原上的树大多生长在路边、埂堰、河岸、房前屋后、荒园子的乱石堆里(不知是鸟儿把籽儿衔来,还是哪个人随手将核儿一扔)。这些地方大都留不住雨水,也没有人来施肥,环境恶劣(连调皮的孩子高兴了也踹两脚,撸一把),它们并不逃走,默默地在这儿站着。树是平原的高度,它们多高,平原多高。本能和使命促使它们把根扎得更深,这样才能用手抚摸天空。地下却是漆黑一团,盐碱封锁了那里(这块土地盐碱的魔鬼很凶。它们的梢头枯了,膀子上生了瘤子,在溃烂。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飞来几个携着火团的霹雳;就是一股狂风也能摧折它们。甚至连根拔掉。但这个家族却仍然家丁兴旺。 草是平原上最自由活泼最顽强坚韧的生命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又是早春绿色大军的先行者,“二月初惊见草芽”,然而这亮如珠碧如丝的草芽刚露出小脑袋,老谋深算、阴险凶残的霜冻立刻反扑过来。它们大病一场,气息微弱。好不容易恢复了元气,在地面上织出一层薄薄的软软的锦绣,就开始遭受万般的践踏。 什么样的蹄、足、甚至爪都是可以任意践踏草、蹂躏草的,这蹄、足、爪们趾高气扬,好像在替天行道,没有谁谴责这类暴行,为草们鸣冤。不仅如此,活在世上,草们还不得不接受种种无礼的鄙视,下流的辱骂,时时胆战心惊地提防着铁铲和锄头……庄稼们的一生要经过多少磨难?种子下地了,可是天旱,土地干得冒烟,种子就像躺在烧红的鏊子上一样,烫得滚过来滚过去。不少种子就没有熬到出头之日。拱出地面的小苗苗虽然面黄肌瘦,弱不禁风,但毕竟获得了生的机会,不能不说是很幸运。老天好像动了恻隐之心,投下一场雨,这时候就是几个雨点也是恩赐,是救命的甘霖。 ……
散文作为一种长期以来被视为最真实和真诚的文体.但它所承载的绝不应当仅仅是真诚和真实。散文的自由绝不仅仅是形式上的。也绝不是角度和审察对象的问题,而是作者对生活及生命的基本态度,对人性乃至世界的思想经纬。脱离了“当下”也即“此时我在”的时代,文学的独立性肯定会受到削弱和质疑。杨献平编著的《散文中国(5)》反映的是一个独特个体眼中的独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