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
2012-10
人民日报出版社
程大利
205
青年时代喜欢文字,在画画的人群中,算是喜好文字的一个。虽不明文 事,却也写下不少,被报刊编辑称作“散文”。那时读苏东坡,他说:“某 生平无快意事,惟作文事。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一。自谓世间 乐事,无逾此者。”他这份快乐,我似乎也约略体味到。所以,散文随笔类 东西,包括序言、跋语诸项写下不少,成了画余的调剂。随着年事的增长,为文不再快乐。阅读量增大,眼光越来越挑剔,首先 是挑剔自己,每写几句话都斟酌下笔。年轻时不这样,总有“敷衍成文”的 时候。所谓评论,现在看去会一阵阵出汗,因此,写文便有了顾虑。于是,遇有人求写序写评,基本推却了,生怕再为读者添乱。这本书是应了友人的热情相邀,觉得梳理一回思絮,检点一下想法亦无 不可,正好有画画的学生有些要求。便把“砚边谈艺”作为本书的主要内容,顺便把“画家行旅”、“人生况味”搭上,作为对我的人生观和艺术观的 诠释。说“不揣浅薄”不是谦虚。远的不说,在我的友朋中,文坛前辈,学界 大家的如明镜、清泉一样的文字,着实不少。好在,我的文字只是真实思考 过的见解和观点,至于文字的艺术,我没想过,这像我近年的山水,直抒胸 臆而已。照片的加入是应编辑体例的要求,读来更轻松些。附上一些画作,也是 想让读者诸君愉快。如此而已。程大利 壬辰大暑于京华师心居
《大家逸品系列丛书:雪泥鸿爪》内容涵盖:画家行旅 ——帕米尔记静,人生况味——不应该忘的老房子,砚边谈艺——中国画十 论(画余随想)三个部分的内容。《大家逸品系列丛书:雪泥鸿爪》是作 者的散文集和画论集。
程大利,1945年生江苏徐州人 中国美术出版总社编审 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中国文联委员 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 中国国家画院导师、荣宝斋画院导师 自1992年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2005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程大利山水画展” 2007年在江苏省美术馆举办“程大利山水画展” 分别在美国、德国、马来西亚等国家举办过个人画展 出版有《程大利画集》多种 文集有《宾退集》、《师心居随笔》、《师心居笔谭》等 多次获得各项美术奖及国家图书奖 山水画作品被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馆等处收藏
自序画家行旅帕米尔记静风过河西戈壁滩写意祁连山西藏七日尼泊尔购物记1993年秋海因巴赫的夏季艺术节欧洲博物馆四记人生况味不应该忘的老房子珍爱生命——关于老照片北总布胡同32号求师砚边谈艺中国画十论(画余随想)关于中国画艺术的随想谈中国画家的生命状态中国画的本质、特性、境界和欣赏静、淡、慢——由“逸”说开去学习黄宾虹,向传统深处开掘——与马汉跃先生的对话当以笔墨写高怀——与吴悦石先生的对话关于“中国画复兴”的思考——与龙瑞先生关于中国画的对话诗作选辑十一首
帕米尔记静 帕米尔无声。离开帕米尔后的第一个感觉是又进入了噪音的世界。从喀什开始,到乌 鲁木齐,到兰州,再到家,一路喧嚣,到处是“音乐”。于是,我便自然地 怀念起帕米尔的寂静了。帕米尔被称作世界屋脊。汽车出喀什西去,一路登高,进入几百公里如 梦如幻的世界。说它如梦,是因为它们状态奇谲,高蓝的天,洁白的云,如 墨的岩石。你想象不到的形体与颜色的组合却成了事实。所有的绘画技法都 很苍白,因为“天地有大美不言”,大美却有种不可表达性。说它如幻,是 因为这里似有神出没,有鬼徘徊,因为旋转的形体、涌动的云团、跳跃的色 泽像在呼吸。汽车爬到慕士塔格峰下的卡拉库里湖,就有人喊着头疼了。小 心翼翼地下车,平时爱玩笑的人这时会不语,爱蹦爱跳的人这时会收敛许多。环顾天地,无一丝声响,时间在这里凝固,生命在这里放慢节奏,空间即 无限地大,又无限地小。思维一时失去了参照系数。鹰隼无声无息地盘旋,牦牛无声无息地吃草,白云忽然间不动了,山和 湖都静止在真空里。这一片天籁和庄子的说法似乎有些距离。按庄周所言,天籁是大自然的乐声。他具体阐述道:大地长风呼啸,在山间高下盘旋,在 大树枝头鸣叫,万种不同孔窍都吼起来,或像急湍的波涛,或像齐发的万箭,或像叱咤,或如吸气,或像喊叫,或像号哭,或像欢笑,或像哀叹,前面 的声音呜呜地唱着,后面的声音呼呼地和着,风过后,所有孔窍仍归于空寂,只见草茎摇曳。天籁被庄周写活了,可是没有风呢?没有风就没有天籁了 吗?慕士塔格峰下的天籁便一丝风也没有。这是一片至极的寂静,谁能说寂 静不是音乐存在的一种形式呢?且不说休止符就是一种短暂的寂静。凡是伟 大的音乐莫不令人感到无上的宁静,一个不能享受寂静的人恐怕也无法享受 音乐。此刻,我便置身帕米尔的寂静之中。这可是一生中少有的寂静,竟可 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达摩面壁,大约就是面对的如此静寂的空无吧。此时此 境,正好充分地听到自己。在喧嚣里生活久了,耳朵已经十分地迟钝。每日在泛滥无际的噪音里载 沉载浮,差不多有人的地方就有音响,有音响就有聒噪不停的流行歌。“音乐”空前地普及着,在人类的生存空间里,音乐是最富有侵略性的形式。不喜欢读书,你可以把书扔掉,不喜欢绘画,你掉头走开就是了。电影和戏 剧也不会按住你让你非看不可。唯独音乐,或者“音乐”,它无处不在,甚 至在玉门关的衣服摊上,葡萄沟的骡马市上都有流行音乐,这声音加上鼎沸 的人声、工地的喧闹、汽车的争鸣组合成的现代噪音,使人们已不能适应阳 光下的静了。然而此刻,我正处在这样的静寂里。慕士塔格峰无声,卡拉库里湖无声,整个儿高原是无声的高原——无声真好。原载《丝路游》1999.1 风过河西 河西走廊,其实是风的走廊,南北两边是山,中间正好是个风道,越往 西,山越矮,地越荒,风便肆无忌惮地炫耀起自己的粗野来了。汽车驶出玉门镇,往哪个方向看,都是戈壁滩。祁连山渐渐消失在地平 线上,眼前一片苍苍茫茫,人的目光便融入这无所顾忌的辽阔里了。成千上万的沙包像成千上万个坟茔横陈在面前,很容易联想起张骞、霍 去病、卫青、玄奘以及成千上万的商人、僧倡、使臣及打了败仗的将士。每 个沙包都孕育着一颗生命。那生命叫芨芨草,它虬结的脚趾与每一阵风沙纠 成死结,被埋葬成根,而它葱绿的簇新的肢体会不断伸出坟茔。在大自然中,有生命的东西毕竟比没有生命的东西顽强。我们在安西吃午饭。安西是被称作风库的地方。但这一会儿没风。一个 小摊贩忙着收摊子,说风要来了。奇怪,好好的怎么来了风。看树梢在微微 地抖,那院子里正滚碾子的农妇慌忙卸驴,慌忙收拾簸箕笸箩。它来了。它从天边来,削着戈壁滩,跨过沟沟坎坎,腾腾落落,携裹着 成吨成吨的土和沙,奏着恐怖的乐曲来了。天晦暗下来,太阳失去了光辉,像个惨白的面团儿。我们躲在镇子上的小饭馆里,静观这平生首次见到的奇 景:那风野得像草寇、像土匪;像鞭子,像陨石;像窦娥的冤魂,呼天呛地。所有的树木都朝着一个方向,为风王躬腰下跪。街上谁按了一下汽笛,声 音半响,已被刮得无影无踪了。跑进饭馆里的人,男男女女头发上、眉毛上全是土,身上脚上也是土,一个个成了灰土猫儿。老板娘和几个妇女嘻嘻哈哈哈地骂:“黑小子风!” “儿马风!”“叫驴风!”……这风确是雄性的:雄性的粗暴,雄性的狂野,雄性的蛮横。大约是女人们先意会到了这一层,一齐哈哈地笑起来。“笑什么?牙龇得像狗晃子(狗头骨)。”老板开玩笑地骂,十足的雄性玩笑。饭桌上一厚层沙子,我想那羊杂碎上,牛杂碎上,甚至那饭汤里也少不 了沙子。西北朋友告诉我,这种风并不多。那我可不能错过机会,决心到街 上去体验一下,这样想着,便推门冲了出去。每一步都像逆水行舟。我小时在黄河故道上也感受过这种风,但没这狂 烈。一张嘴,满嘴细沙,牙咬下去吱喳响,脱下皮夹克把头包上,只露两只 眼,在安西的大街上,在风沙的旋涡里,我活脱脱像个巫婆,踉踉跄跄地走,像被扶着,被搀着,又像被推着,被搡着,耳边像有阵阵狂涛,滚滚雷声。在这样的风中,居然还在有人卖瓜。没有买主,几个卖瓜农贴着他们的 骆驼和驴,骆驼的毛被风吹得全竖起来,眯缝的眼睛透出几分迷茫,几分凄 凉。“五分一斤”,“三分一斤”,几个瓜农对我叫。我深爱这些大西 瓜、大白兰瓜的香甜醇美,在大西北的朋友面前,我好多次留下了馋嘴而贪 婪的形象。但是,当我看够了戈壁滩的苍凉,当明白潮湿的气息是从海市蜃 楼里飘来,当一片小小的绿洲出现,当卖瓜人干裂的双唇在翕动,当驮瓜的 骆驼透出凄迷的眼神,我感到自己贪婪的残忍,我的同情也太苍白。他们多 么希望我能买完,否则这幅凄楚的油画何必陈列在风沙之中?我建议大西北 的朋友多办些瓜果加工厂,不要候在风中等买主了。大约40分钟,安西从风的喧闹中静下来了。那帮黑小子们、儿马们和叫 驴们,裹进一股黑黄的沙尘里远去了,无声无息了。原载1991.11《扬子晚报》P12-16
《大家逸品系列丛书:雪泥鸿爪》的作者是一位学者,一位优秀的出版工作者,同时又是当代有着重要影响的画家。本书收录了作者的生活随笔,游记散文,也收录了作者几十年的绘画心得,及对中国话的研究和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