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鲤鱼去
2010
上海文艺出版社
张悦然
298
无
璟小时候奇胖,母亲常冷嘲她的丑陋。11岁,奶奶、父亲先后亡故,母亲曼改嫁开画廊的陆逸寒,住进桃李街3号。璟受到继父及其儿子小卓的关爱。然而因受精神刺激,罹患暴食症——常常突然无比饥饿,夜半跑去厨房狼吞虎咽吃下整个冰箱的食物。 璟爱上继父,被母亲发现,被送往寄宿学校,开始制止暴食。三年后,出落成一个美少女回到桃李街3号。母亲早已又嫁他人,陆逸寒在她回家的第二天车祸而亡。璟打工维持自己和小卓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优弥因她之故被关进监狱。艰苦的生活使她变得自闭。 陆逸寒真正的心上人是曾经名噪一时的女作家从微,璟想抵达陆逸寒的内心世界,开始写作。历经常人难以想象的万般艰苦,终于成功,不幸小卓又因心脏病离世。过度打击使璟暴食症复发,她的编辑沉和带她去南方休养。 沉和帮助璟去见从微,万没想到的是,多年来她一直崇拜的偶像却生活在精神病院。璟将其接回桃李街3号,准备和沉和一起照料从微。然而一场神秘的无情大火,使沉和、从微都葬身火海,璟又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又是一年岁末,璟到医院准备打掉与沉和的孩子,正碰上来做检查准备生孩子的母亲。曼意味深长地向璟微笑,好像看到了二十几年前的自己。
张悦然,生于山东济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现居北京,专事写作。
我常常梦到古城丽江的小河,水在哗哗哗哗地淌着,就像我这从未停息的奔腾的梦。我又梦到和你的父亲去河边放生鲤鱼。天色已晚,穿着纳西族艳丽衣服的妙龄女子守在盛满鲤鱼的木桶旁边,手捧着花朵形状的蜡烛。我们掏出钱给她,她便用木头小桶舀上两只鲤鱼。她举着蜡烛把我们送到水边。你的父亲是个高大的男子,他习惯性地站在我的左边。 我们俯下身子,相视一笑,闭目许愿。然后把那红艳艳的鲤鱼放进水中。它们顷刻间便游走了,借着微明的烛火,我们看到金鱼摇曳的尾巴渐渐消失不见。你一定会问我许了什么愿——我想你该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但坦白说,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抵不外是恋爱中小儿女热衷的那类许愿,有关永远,有关不离不弃,相濡以沫。我的宝贝,你可知道,当我的手濯在水中,鲤鱼就要挣脱、游走的时候,我是多么不舍。因为等待愿望实现的时间是这样漫长,等来的时候,大抵也不是彼时的心境。因此许愿的这一刻,其实才最为可贵,就像春天里绽放的第一朵小花,那乍然涌来的香气,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成身在满树繁花的庄园。时间就该静止在那一刻。 孩子,你在秋天到来,像是一朵在天空中飞累了,忽然决定降落的蒲公英,无知无觉地落在我的身体里。你是个特别安静懂事的孩子,你知道那时候我的生活一片忙乱,所以你让自己少给我一点麻烦,你手脚动得很轻微,也只在我睡觉的时候。所以,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梦里。自从你到来,我反复做着在丽江河畔放生鲤鱼的梦,艳丽,缥缈,宛如春好的月夜不灭的花灯。那时我还未得知你已到来,只有先行的梦给着某种飘忽不定的暗示。 解梦的书上说,梦见鲤鱼是吉兆,不久,你便来了。你是寂寞的水底开出的一朵娇艳的珊瑚礁。我猜测你是个女孩儿。喜欢给我制造小浪漫和艳丽的梦境。并且,你在我身体里给我一个长久对峙的力,像是一场拔河。这样的感觉非常奇妙,但我肯定,那是女子和女子之间的。你有时娇纵,有时宽容。我要叫你№rcissus,我的宝贝,因你应该像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瑟斯一样好看,有如水仙花瓣般洁白的脸颊,并且总是浸在水中那样的清冽冰静。在我的梦里,鲤鱼游走了,你便来了,因此,你应当是生在水边的。并且我希望你懂得爱自己,赞美自己,在独处中找到乐趣。因你要知道,没有人能够一直伴你,当他们突然消失,你也不要紧张。你该学习自恋的纳瑟斯,他迷恋自己的影子,终日与影子纠缠玩耍,不知疲倦。 我多么想带你去看看那个在温和日光里昏昏欲睡的古城,多么想给你买彩条旗帜一样花花绿绿的衣服,坐在茶几前面陪你玩积木和拼图。你开始会说话,声音清冽如泉水,你一定擅长讲故事’,坐在秋千上,周围会坐一圈虔诚的小听众。但我不确定你是否如我一样喜欢悲剧故事,不动声色地看着小伙伴掉下难过的眼泪,心中沾沾自喜。等到你再长大一些,偶然的一天你在书柜里发现了一本妈妈写的书,你会不会充满喜悦地叫着“妈妈”,“妈妈”向我跑过来。我看到你如试飞的小鸟,翅羽在日光下振颤。 可是事实上我已经决定阻止你的到来。就是今天,下午三点之后,从我的身体里剥离。我们就这样道别,再无相聚。所以以上种种,不过是我的幻想罢了。孩子,你的妈妈是个女作家,以杜撰故事为生。她写过那么多的故事,从旧城墙上的女鬼到鹧鸪村的乱伦少年,从殉情的葵花到转世的黑猫,然而她的故事没有一个是真的。她把别人的故事当自己的,把自己的故事当别人的,因此她写别人故事的时候潸然泪下,过自己的生活时却麻木、迟缓。 孩子,请原谅我放弃了你。是的,你那么好,你是小鸟、晨光、粉红色、珊瑚礁。你是我放生的鲤鱼,许下的心愿。但你的美好并不能令我鼓起足够的勇气迎接你。在纯洁的新生命面前,我不能说谎,不能许下虚妄的承诺。所以我只能坦白说,孩子,我大概不能给你欢愉的童年,坚强的意志,充足的热情。因为我已经决定去漂泊,什么也不带着。唯有写作是我永远的情人,我迷恋着也真也幻移花接木的故事,等到写不动了,我就找个小城住下,也像我写过的老妪那样,坐在城墙脚下,说着云雾缭绕的故事。我看上去是那样衣衫褴褛和落魄,门牙掉了,漏风,有些字怎么也咬不清。可是他们都不能嘲笑我,因为我变成了蝴蝶。谁也抓不住我。 我掠过人间那一层又一层起起落落的故事,用女巫那针芒般的眼神看穿了那些惘迷者的心思,发出不连贯的长尾音笑声。 为了不让你在寡爱多憎、欲念泛滥的童年挣扎,为了不让你继承我的哀怨和乖戾,为了让我做一个没有牵挂的说故事的人,为了让我飞掠这烦扰的尘世,归于隐灭,我只能放弃你。好在只有不到三个月,也许你根本不会对我存有记忆,如果有,恐怕也是对一只习惯性痉挛的腹腔的少许怀念吧。它对于你而言,是一只不断渗透进烟气和酒味的睡袋。 Narcissus,妈妈从来没有送你礼物。你还总是收到一些沉淀的尼古丁和酒精,它们就是我作为一个失败母亲的罪证。人世之轻,我真的不知有什么是最可贵的,可以在临别的时候赠予你。思来想去,也许只有一段记忆——我决定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你把它带走。这样,它便再也不会被开启,像是一个漂流在轮回时光中的瓶子,不会进去尘埃,不会被风雨打坏。如果你不喜欢它,把它丢在奈何桥边的树下,那么它也许会成为排起长队等待转世的无聊人用来解闷的旧画书;如果你还算喜欢它,把它偷偷藏在舌头下面,没有喝下孟婆汤,那么也许在另外的时空光景里,你也会变成一个说故事的人,说着我的故事。路人对着我的故事指手画脚,宛若在看一件前朝的古董。 那里很亮,虽是冬天却不觉冷。璟在大家的目光里走到台上。她穿着一件黑色网状的披肩式毛衣,倦倦地垂到地上,头发是美丽的小卷,高高地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眼角是明媚的水紫色,轻轻擦亮的嘴唇,像刚刚洗过水滴未干的水果。 “这就是我们年轻美丽的女作家璟小姐。”他们这样介绍。而她已经渐渐习惯,耳朵里浸满了那些像花哨的糖纸一样脆生生的恭维。在这个时候她会配合地露出微笑。台下有人发出惊异的赞叹,因她的年轻和光鲜。他们一直注视着她,她是这所有灯下的聚点,在波光粼粼的艳羡声中熠熠生辉。
《水仙已乘鲤鱼去》是张悦然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一部作品。在总结了以往作品的不足和缺陷之后,张悦然希望这部作品可以少留下一点遗憾。而且《水仙已乘鲤鱼去》又可以说是一部半自传体的长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有张悦然的影子。这部新作对于张悦然的小说迷们应该相当有可看性。“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这是李商隐在《板桥晓别》里的一句诗。而胡兰成的“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则让张悦然确定了她第二本长篇小说的名字。张悦然说,直到小说完稿,她不止一次的梦到鲤鱼,也许冥冥中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 这部长篇与作者前几部已出版的作品,如《十爱》、《樱桃之远》、《葵花走失在1890》相比,有了质的飞跃,彻底摆脱青春文学泛有的稚嫩与矫情,作者完全进入成熟写作期,故事情节起伏跌宕,人物塑造丰满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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