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经典全集
2013-2
哈尔滨出版社
萧红
为什么要这样失眠呢!烦躁,呕心,心跳,胆小,并且想要哭泣。我想想,也许就是故乡的思虑罢。 窗子外面的天空高远了,和白棉一样绵软的云彩低近了,吹来的风好象带着点草原的气味,这就是说已经是秋天了。 在家乡那边,秋天最可爱。 蓝天,蓝得有点发黑,白云就象银子做成的一样,就象白色的大花朵似的缀在天上,兢又象沉重得快要脱离开天空而坠了下来似的,而那天空就越显得高了,高得再没有那么高的。 昨天,我到朋友们的地方去走了一遭,听来了好多的心愿——那许多心愿综合起来,又都是一个心愿——这回若真的打回满洲去,有的说:煮一锅高粱米粥喝;有的说:咱家那地豆多么大,说着就用手比量着:这么大,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开了花的,一尺来长的;还有的说:高粱米粥,成盐豆;还有的说,若真的打回满洲去,三天三夜不吃饭,打着大旗往家跑。跑到家去自然也免不了先吃高梁米粥或咸盐豆。 比方,高梁米那东西,平常我就不愿意吃,很硬,有点发涩,(也许因为我有胃病的关系)可是经他们这一说,也觉得非吃不可了。 但什么时候吃呢?那我就不知道了。而况我到底是不怎样热烈的,所以关于这一方面,我终究是不怎样亲切。 但我想我们那门前的高草,我想我们那后园里开着的茄子的紫色的小花,黄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早,朝阳带着露珠一齐来了! 我一说到高草或是黄瓜,三郎就向我摆手和摇头:“不,我们家,门前是两棵柳树.树荫交结着做成个门形.再前面是菜园,过了菜园就是山,那金字塔形的山峰,正向着我们家的门口,而两边象蝙蝠的翅膀似的向着村子的东方和西方伸展开去,而后院:黄瓜,茄子也种着,最好看的是牵牛花在石头墙的缝际爬遍了,早晨带着露水牵牛花开了……” “我们家就不这样,没有高山,也没有柳树……只有……”我常常就这样打断他。 有时候,他也不等我说完,他就接下去,我们讲的故事彼此都好象是讲给自己听,而不是为着对方。 只有那么一天:买来了一张《东北富源图》挂在墙上了,染着黄色的平原上站着小马,小羊,还有骆驼,还有牵着骆驼的小人;海上就是些小鱼,大鱼,黄色的鱼,红色的好象小瓶似的大肚的鱼,还有黑色的大鲸鱼;而兴安岭和辽宁一带画着许多和海涛似的绿色的山脉。 他的家就在离着渤海边不远的山脉中。他的指甲在山脉上爬着:“这是大凌河……这是小凌河……哼……没有,这地图是个不完全的,是个略图……” “好哇!天天说凌河,哪儿有凌河呢!”我不知为什么一提到家乡,常常愿意给他扫兴一点。 “你不相信!我给你看。”他去翻他的书橱去了,“这不是么!大凌河……小凌河……小孩的时候在凌河沿上捉小鱼,拿到山上去,在石头片上用火烤着吃……这边就是沈家台,离我们家二里路……”因为是把地图摊在地板上看的缘故,一面说着,他一面用手扫着他已经垂在前额的发梢。 《东北富源图》就挂在床头,所以第二天早晨.我一张开了眼睛,他就抓住了我的手: “我想将来我回家的时候,先买两匹驴,一匹你骑着,一匹我骑着……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顺便也许看看我舅舅去……我姐姐很爱我……她出嫁以后,每回来一次临走的时候就哭一次,姐姐也哭,我也哭……这有七八年不见了!也都老了。” 那地图上的小鱼,红的黑的.都能够看清,我一边看着,一边听着,这一次我没有打断他,或给他扫一点兴。 “买黑色的驴,挂着铃子,走起来……冈啷啷冈啷啷……”他形容着声音的时候就象他的嘴里边含着铃子似的在响。 “我带你到沈家台去赶集。那赶集的日子,热闹!驴身上挂着烧酒瓶……我们那边,羊肉非常便宜……羊肉炖片粉……真是味道!唉呀!这有多少年没吃那羊肉啦!”他的眉毛和额头上起着很多皱纹。 我在大镜子里边看到了他,他的手从我的手上抽回去,放在他自己的胸上,而后又反背着放在枕头下面去,但很快的又抽出来。 只理一理他自己的发梢又放在枕头上去。 而我呢?我想: “你们家对于外来的所谓‘媳妇’也一样吗?”我想着就这样说了。这失眠大概也许不是因为这个。但买驴子的买驴子;吃咸盐豆的吃咸盐豆;而我呢?坐在驴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留着的仍然是别人的家乡。 家乡这个观念.在我本不甚切,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心慌了!虽然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 这失眠一直继续到黎明,在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声中,我也听到了一声声和家乡一样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鸡鸣。 萧红 八月二十二日 (原载1937年10月16日《七月》第2辑第1期)
《萧红经典全集》由萧红编著,《萧红经典全集》收录了萧红的主要诗歌、散文和小说作品,包括《可纪念的枫叶》《来客》《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小城三月》《生死场》《呼兰河传》等。萧红在不到十年的创作生涯中留下了近百万字曲作品,多数都与回忆有关,童年生活、鲁迅先生等等共同组成了她的创作时光,那字里行问的悲哀与欣喜纠缠,平静而冷酷,甚至戏谑,即便留下了那个年代的一些痕迹,也掩盖不住她那个人独特的写作风格。
萧红(1911年—1942年),黑龙江人。原名张道莹,笔名萧红,悄吟。1930年,结识萧军,两人相爱,两人一同完成散文集《商市街》。1933年与萧军自赞出版第一本作品合集《跋涉》。1934年到上海,同年完成长篇《生死场》,次年在鲁迅帮助下作为“奴隶丛书”之一出版。萧红由此取得了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1936年,为摆脱精神上的苦恼东渡日本,在东京写下了散文《孤独的生活》、长篇组诗《砂粒》等。抗日战争爆发后。投入抗日救亡运动。后在民族革命大学任教。1940年去香港。萧红主要作品有长篇《马伯乐》,回忆性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以及一系列回忆故乡的中短篇如《牛车上》、《小城三月》等。
诗歌篇可纪念的枫叶春曲沙粒可纪念的枫叶偶然想起公园散文篇春意挂上了树梢欧罗巴旅馆雪天他去追求职业家庭教师感情的碎片来客提篮者饿搬家黑“列巴”和白盐度日飞雪他的上唇挂霜了当铺同命运的小鱼春意挂上了树梢天空的点缀永远的憧憬和追求蹲在洋车上鲁迅先生记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小说篇旷野的呼喊生死场后花园牛车上呼兰河传小城三月旷野的呼喊附录致萧军(书信节选)萧红年表后记
二十元票子,使他作了家庭教师。 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并且脸上也象愉悦了些。我欢喜地跑到过道去倒脸水。 心中埋藏不住这些愉快,使我一面折着被子,一面嘴里任意唱着什么歌的句子。而后坐到床沿,两腿轻轻地跳动,单衫的衣角在腿下面抖荡。我又跑出门外,看了几次那个提篮卖面包的人,我想他应该吃些点心吧,八点钟他要去教书,天寒,衣单,又空着肚子,那是不行的。 但是还不见那提着膨胀的篮子的人来到过道。 郎华作了家庭教师,大概他自己想也应该吃了。当我下楼时,他就自己在买,长形的大提篮已经摆在我们房间的门口。他仿佛是一个大蝎虎样,贪婪地,为着他的食欲,从篮子里往外捉取着面包、圆形的点心和“列巴圈”,他强健的两臂,好象要把整个篮子抱到房间里才能满足。最后他会过钱,下了最大的决心,舍弃了篮子,跑回房中来吃。 还不到八点钟,他就走了。九点钟刚过,他就回来。下午太阳快落时,他又去一次,一个钟头又回来。他已经慌慌忙忙象是生活有了意义似的。当他回来时,他带回一个小包袱,他说那是才从当铺取出的从前他当过的两件衣裳。他很有兴致地把一件夹袍从包袱里解出来,还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夹袍,我穿毛衣。”他吩咐着。 于是两个人各自赶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适。惟有我穿着他的夹袍,两只脚使我自己看不见,手被袖口吞没去,宽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边挂好一个口袋,就是这样,我觉得很合适,很满足。 电灯照耀着满城市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穿过电车道,穿过扰嚷着的那条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门,上面封了纸片,郎华拉开它,并且回头向我说:“很好的小饭馆,洋车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这里吃饭。” 我跟着进去。里面摆着三张大桌子。我有点看不惯,好几部分食客都挤在一张桌上。屋子几乎要转不过来身。我想,让我坐在哪里呢?三张桌子都是满满的人。我在袖口外面捏了一下郎华的手说:“一张空桌也没有,怎么吃?” 他说:“在这里吃饭是随随便便的,有空就坐。”他比我自然得多,接着,他把帽子挂到墙壁上。堂倌走来,用他拿在手中已经擦满油腻的布巾抹了一下桌角,同时向旁边正在吃的那个人说:“借光,借光。” 就这样,郎华坐在长板凳上那个人剩下来的一头。至于我呢,堂倌把掌柜独坐的那个圆板凳搬来,占据着大桌子的一头。我们好象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会,小小的菜碟摆上来。我看到一个小圆木砧上堆着煮熟的肉,郎华跑过去,向着木砧说了一声:“切半角钱的猪头肉。” 那个人把刀在围裙上,在那块脏布上抹了一下,熟练地挥动着刀在切肉。我想:他怎么知道那叫猪头肉呢?很快地我吃到猪头肉了。后来我又看见火炉上煮着一个大锅,我想要知道这锅里到底盛的是什么,然而当时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来满屋摆荡。 “你去看看吧。” “那没有什么好吃的。”郎华一面去看,一面说。 正相反,锅虽然满挂着油腻,里面却是肉丸子。掌柜连忙说:“来一碗吧?” 我们没有立刻回答。掌柜又连忙说:“味道很好哩。” 我们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钱吧!我们面前摆了五六个小碟子,觉得菜已经够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这么多菜,还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说。 “肉丸子还带汤。”我看他说这话,是愿意了,那么吃吧。一决心,肉丸子就端上来。破玻璃门边,来来往往有人进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袄的,还有满身红绿的油匠,长胡子的老油匠,十二三岁尖嗓子的小油匠。 脚下有点潮湿得难过了。可是门仍不住地开关,人们仍是来来往往。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妇人,抱着孩子在门外乞讨,仅仅在人们开门时她说一声:“可怜可怜吧!给小孩点吃的吧!”然而她从不动手推门。后来大概她等到时间太长了,就跟着人们进来,停在门口,她还不敢把门关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么东西很快就走的样子。忽然全屋充满了冷空气。郎华拿馒头正要给她,掌柜的摆着手:“多得很,给不得。”靠门的那个食客强关了门,已经把她赶出去了,并且说:“真她妈的,冷死人,开着门还行!” 不知哪一个发了这一声:“她是个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若是个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两眼。”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却听不惯这话,我非常恼怒。 郎华为着猪头肉喝了一小壶酒,我也帮着喝。同桌的那个人只吃咸菜,喝稀饭,他结帐时还不到一角钱。接着我们也结帐: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钱猪头肉,半角钱烧酒,丸子汤八分,外加八个大馒头。 走出饭馆,使人吃惊,冷空气立刻裹紧全身,高空闪烁着繁星。我们奔向有电车经过叮叮响的那条街口。 “吃饱没有?”他问。 “饱了。”我答。 经过街口卖零食的小亭子,我还买了两块纸包糖,我一块,他一块,一面上楼,一面吮着糖的滋味。 “你真象个大口袋。”他吃饱了以后才向我说。 同时我打量着他,也非常不象样。在楼下大镜子前面,两个人照了好久。他的帽子仅仅扣住前额,后脑勺被忘记似的,离得帽子老远老远的独立着。很大的头,顶个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这个小卷沿帽,在头顶上看起来十分不牢固,好象乌鸦落在房顶,有随时飞走的可能。不配称的别人送给他的那身学生服短而且宽。 走进房间,象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他吃的是红色的糖块,所以是红舌头,我是绿舌头。比完舌头之后,他忧愁起来,指甲在桌面上不住地敲响。 “你看,我当家庭教师有多么不带劲!来来往往冻得和个小叫花子似的。” 当他说话时,在桌上敲着的那只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着线条。我想破了倒不要紧,可是冷怎么受呢? 长久的时间静默着,灯光照在两人脸上,也不跳动一下,我说要给他缝缝袖口,明天要买针线。说到袖口,他警觉一般看一下袖口,脸上立刻浮现着幻想,并且嘴唇微微张开,不自然似的,又不说什么。 关了灯,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两人扯着一张被子,头下破书当做枕头。 隔壁手风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诉说生之苦乐。乐器伴着他,他慢慢打开他幽禁的心灵了: “敏子……这是敏子姑娘给我缝的。可是过去了,过去了就没有什么意义。我对你说过,那时候我疯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来,才算结束,结束就是说从那时起她不再给我来信了。这样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情,弄得我昏迷了许多日子……以前许多信都是写着爱我……甚至于说非爱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却骂起我来,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可是事实是那样……” 他起来去拿毛衣给我看,“你看这桃色的线……是她缝的……敏子缝的……” 又灭了灯,隔壁的手风琴仍不停止。在说话里边他叫那个名字:“敏子,敏子。”都是喉头发着水声。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红啊!”说到恰好的时候,在被子里边他紧紧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红通红……啊……”他仍说下去。 P23-26
萧红是20世纪闻名海内外的才情出众的女作家,被称为“30年代中国文学的洛神”。1933年开始正式发表作品,1942年病逝,其创作生涯只有短短9年,却为我们留下了一百多万字的宝贵文化遗产。萧红既著有大量的小说,又创作了许多的散文,还发表了一些诗歌,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多产作家。 萧红的很多小说,都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精品,具有极强的艺术生命力。她冲破传统的小说格局,在写法上融入散文的特点,创造出一种介于小说、散文、诗歌之间的新型小说样式,为中国当代小说体式的变革提供了有益的启示。茅盾评价她的小说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她的散文大部分都具有自叙传的性质,她善于捕捉生活细节的本领,使她的散文具有了浓郁的抒情色彩和独特的艺术魅力。 萧红作品历来都受到很多读者的喜爱。本书精选了萧红不同时期的代表性作品,分列诗歌、散文和小说等篇,汇编成辑,以方便读者阅读。所选内容均是能代表其创作特色的、有很大影响力的、深受大多数读者喜爱的篇章,若能对广大读者开拓视野、汲取营养、陶冶情操等有所帮助,则编者心愿已达。 由于目前市场上萧红的作品繁多,造成了众多不一的版本,给编辑工作带来了不小的困难,但这也说明了大家对萧红作品的喜爱。因编者能力有限,疏漏之处在所难免,恳请读者谅解的同时,更希望得到读者的批评、建议和指正。 编者 2011年6月3日
《萧红经典全集》由萧红编著,萧红是20世纪享誉海内外的才情出众的女作家,其创作生涯虽然只有短短的9年,但是创作的作品竟达百余万字,既有大量的长、中、短篇小说,又写了许多散文,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多产作家。她那极富个性的小说和散文,曾受到鲁讯、茅盾等文学巨匠和其他重要作家的激赏,并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愈来愈得到中外文学界有识之士的重视,为这位不幸早逝的女作家赢得了巨大的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