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亭远眺
2008-11
同心出版社
韩少华
343
无
说来有趣,父亲今年虽然已七十有四,我却是不敢时时以“老人”目之的。 若是论起个中缘由、因果背景么,大概还得从十几年前,我为父亲的一篇散文所做的附记谈起。 父亲和他的《无题》 当我合上《无题》的手稿,很久,都无法平静自己。 1991年5月,父亲因患脑血栓,右半身偏瘫,失语。脱离危险之后,仅仅会叫我“征征”,叫母亲“玉英”。除此之外,一字不能讲,当然更不会写。喝水排便,都需要母亲和我观察领会。后经中医调治,病情有所缓解:在别人扶助下可以慢慢行走,语言方面,刚刚能讲一些短句子。 1992年2月,父亲又住院,做了置换心脏瓣膜手术。 术后身体恢复很快。渐渐地,已经能够独立行走,甚至上下楼梯,也能够跟家人聊聊天,唱几句京戏,同时又开始练习左手写字。 多年的惯性,使他在身体得到基本恢复之后,就把伏案工作,当成最大的乐趣。 起初,他面临的问题非常之多。首先是,许多字到了手边,怎么也想不起如何落笔了,需要有人提醒。一些名字,人名或书名,三个字记得两个,一句话记得半句,也需要人提醒。再有就一是组织句子的方法,他好像也有些陌生。然而有一点没有变——他一旦坐在书桌前面,握着笔,对着白纸,就要写字。那时候我们都悄悄退出去,轻轻带上门。我明确地感到他有话要说,有思维要表达。 开始的时候,他写的只是些片断文字。我基本上读不懂,仿佛只是些文字游戏。渐渐地,再写的片断,我开始懂一些了。我感到他在记录自己的回忆,童年的回忆。只是有时候由于思维的跳跃,运用语言又不够娴熟,读来,在意思的联缀上会发生一些困难。 然而父亲还是一字一字地写着。用左手。冬日的阳光照着他,暖着他。 于是就有了这篇《无题》。 这是父亲病愈之后第一篇完整的成文。 当我读完的时候,不觉惊喜。短短的二千多字里,竟然包含了许多回忆与情感。 惊喜之余,又感到对父亲不很熟悉的读者,读起来可能有些障碍。 一是有些背景,读者尚未了解;二是有些语言习惯,尤其是些老北京的土语,现在已不大普遍。(说来也许并不奇怪,父亲刚刚开始恢复语言能力的时候,最先回想起来的,多是北京土语,像什么“不着调”“出彩儿”,最早记起的字也多是繁体。) 所以,我曾想帮助父亲作一些必要的润色。 带着这种想法,我又一遍一遍阅读原文。时值深夜,万籁俱寂。渐渐地,我的泪水涌出来。 这里回忆的,多半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 父亲高中毕业后,曾经做过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师。年轻的父亲,那时候是怎样一种风采,他的课,是怎样一种生动。这些,我自然都不曾亲见。可是他二三十年前的学生们年年有人来看他,从他们那些经历过风霜的脸上,从那些目睹过变迁的眼里,对于父亲的当年,我还是依稀能够想见。 这里,还有跟我的母亲恋爱时的回忆。 生了我,母亲在月子里的时候,我的八舅常来照顾,我后来的八舅妈,也常来。日后,他们都说我的出生,对他们有特殊的意义。看到父亲的回忆,想象着舅舅舅妈两人的“当年”,心里真是涌上一股温馨。 父亲的笔很细腻,有时候可说是微言大义。从“妻子么,真也累啦,由她去吧”,我一方面感到父亲的爱妻之情,另一方面,也多少感到父亲当年,对于只有一个女孩儿,还是多少有些遗憾的。还有,从那句“这可是在她们家里,又都在一个屋子”,可以看出父亲作为一个“新女婿”,初到老丈人家里时的拘谨。 细腻归细腻,可我也能感到父亲的谋篇布局,还是没有失却当年的风范,可说依旧是散淡而有致的。 大病初愈,九死一生。父亲自有对生命与灵魂的不同以往的认知。他正在表达这种认知。我从“我到底是我的1968年么?”这不很顺畅的句子中,感到了这种认知(1968年我的生年)。 至于结尾处的几段文字,我把它看成是一种恋歌。是给我母亲的。我的母亲在文革初期嫁给了父亲这样一个出身不好又体弱多病的书生,此后,父亲又数次重病住院。每一次,他从死神的手中逃出来,除了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更有母亲纤弱而有力的双手之助。这一次当然更是如此。 此时正值深夜,父亲和母亲都在隔壁熟睡。我正透过泪光,看着父亲浸着深情的文字。 我想我还是抛弃那种“润色”的念头。除了个别字的更替,我希望尽量保留它的全貌。这一切使我对于文学的本义,似乎有了更深的认识。 窗外虽是浓黑的夜,但我想,如果眼前这些文字能够一如原样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读者多半也会如我一样,真切地感受到一个重新开始笔耕的作家,他头脑中和笔下所呈现出的这一片崭新的黎明。 上面这篇小文,写于1993年初。 近十五年过去,读者或许要问,那一片“黎明”,可有了怎样的变化呢? 本书的篇目中,自《无题》以降,基本上是父亲于此间所作,有晚明小品的况味,又时有现代电影的闪回。正如冰心先生多年前的评价,父亲的一些散文,与小说,仅仅“一帘之隔”。一个“帘”字,用得极为精当,道出了这种独特的美感,妙在与小说声气相透,又保持着一份悠然的散淡。 至于本书选取的《冬·初冬》一节,原是父亲的长篇小说《初冬》之一小部分,构思于1990年左右,真正动笔写作,则是在1993年到1995年之间,成文约五万余字。 父亲因其搁置过久,觉得已属断简残篇,本无意刊印。无奈我实在不忍割舍,力劝之下,方许登载一节。 于小说的创作而言,我以为这里蕴含着某种真谛,就掩映在那禅院颤动的树影和幽泉的清气之中。 说到“那一片黎明”,这十五年的光阴,似乎使当年的微熹变得朗然而又多姿,煦日升起,你发现自己原来正置身于春日的水边,眼前这一派温和与生机,不免使人忆起古人的隹句: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一个“活”字,仿佛示人以无穷天机。 有时候,望着伏案写作的父亲,我会在日常的熟视之余,生出种种慨叹: 这样一个看似赢弱的生命,却又蕴含着如许的旷达与活力——育婴堂的粗陋不曾使其消殒,红卫兵的匕首不可改其温文,排山而来的病魔亦不能劫夺他的笔意与隋趣。 我也一直在想,父亲的创作源泉,究竟来自何处。 及至重温《龙井寺品茶》,读到作者所谓“万丈红尘”中的“百结愁肠”,读到“……那可是连老妻幼子,都不一定抚弄得到的去外呢”——方才豁然开朗了。 这一处幽微之所在,或许正是文学之鲜活与灵动的本源,也未可知呢。 是为序。 韩晓征 2008年2月于雨水 附:再三斟酌,我还是舍弃了《冬·初冬》一节,只保留《红点颏儿》、《少管家前传》、《暮雪》和后来的《雨雪之夜》。我知道女儿为我好。容我慢慢整理后再说,可好? 韩少华 2008年3月16日,于四块玉
《万春亭远眺》是韩少华先生的散文小说集,收录了以下文章。《手和手》、《水仙》、《一点点就一点点》、《菊》、《聪明为声色而在》、《无题》、《真也新鲜》、《炉记》、《略记王锡瑶先生》、《想到巴金先生》、《只可仰望着五处》、《我的同学王继德》、《从梦说起》、《冰心先生跟我说的一句话》、《眼面前的事》、《周瑞安先生小记》、《姥姥的四块玉》、《说说我岳母》。
韩少华,1933年秋生于北京。1956年秋在北京二中任教语文。1965年毕业于北京电视大学中文系。1971年在北京教育学院任中文系副教授。1991年5月因病退休。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韩少华散文选》、《暖晴》、《古往今来话北京》(与张继缅合著)、《碧水悠悠》、《温馨的风》、《耶稣》(与韩晓征合著)、《遛弯儿》等作品。 1961年发表《序曲》等。“文化大革命”后,发表《寒冬,我记忆的摇篮》、《东单三条三十三号》等。病后于1993年又发表《说说我岳母》、《眼面前的事》等。小说方面则发表《红点颏儿》等。 曾获得首届和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作品被选人国家正式教材,介绍到海外华人读书界,并译为英、法等国文字。
散文苏东坡月夜探石钟序曲寻春篇花的随笔万春亭远眺寒冬,我记忆的摇篮忆厂甸儿君子兰王府井漫步回眸温馨的风雨的精魂记忆春的书简平凡的一天姑苏掠影灯光握手“的士”的风度闲话“遛弯儿”一次难忘的家访大弥撒之思东单三条三十三号八角鼓儿仁者寿(一)梅昙花迎春龙井寺品茶“仁者寿(二)喝豆汁儿早春絮语春的联想“漂”来的大运河请翻开这一页页“心史”岳父和他的棋友们世纪的低语第一个新春华严寺菩萨手和手水仙一点点就一点点菊聪明为声色而在无题真也新鲜炉记略记王锡瑶先生想到巴金先生只可仰望着五处我的同学王继德从梦说起冰心先生跟我说的一句话眼面前的事周瑞安先生小记姥姥的四块玉说说我岳母茅坑、厕所及洗手间水仙花儿开了往事如烟纪晓岚故居及其他想起黄树林姐夫“葡萄常”和宽子“打春儿”了,一个孩子在厂甸儿60年前大栅栏儿想象萧山回想万柳堂西砖胡同和郭杰先生冯占海将军二三事天桥儿的西河大鼓和王艳芬一男旦和一武生听刘宝全的《大西厢》李春叵先生和他的爱女跟刘干妈看杨小楼出殡花溪印象往事且依依什刹海和黄宗江先生回想智化寺雪阁的藻井小说红点颏儿少管家前传暮雪雨雪之夜
窗帘,低垂着。 每座镜台上,都亮着一盏小灯;每面镜子里,都映出一个正在描眉理鬓的姑娘。 多么静啊:就连让女伴帮助自己顺一顺背后的飘带,都只用轻悄悄的转身,当作无言的请求。往常的喧闹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有的只是敏捷的动作,深思的眼神。 镜台上的小灯熄灭着,一盏,又一盏。姑娘们轻提着长裙,走了出去。一阵调试琴弦的声音乘空儿飘进门来。 只剩下一个姑娘了。屋里,一下子旷荡了许多;柔和的灯光都沉甸甸的了。她,独自承担了这里所有的肃静与严峻。 望着镜子里的那个少女,她想,等序曲奏起来,蓝漾漾的灯光向舞台洒下无边的夜色,那时候,就是你,镜子里的你,将要变成,变成那个在人们心里活了千百年的精灵了。而你,刚刚毕业,就在这部壮丽的舞剧里担当这么有分量的角色。今天,首次公演,你究竟能不能……听说三场都客满了,天不亮,观众就排队买票来了。他们捧出了满把热腾腾的汗珠子献给生活;你呢,你为他们到底……到底能捧献出什么? 姑娘站了起来,手臂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天哪,这么僵,没有内心的韵律,没有诗意。望着镜子,她,慌了…… 怎么?镜子里,镜子里怎么有一位长者的笑容?姑娘转过身来,噢——“院长!” 院长,须发斑白,是这部舞剧的导演。老人家望了望姑娘的眼睛,问道:“慌吗?” “慌。” 院长笑了,说:“艺术这东西,是老老实实的。它从不亏负苦心人。应该相信自己那两千个挥汗如雨的日子,而不要指望什么意外的灵感;只去朴素地创作就是了。” “嗯……” 老人家端详着她,随手拿起眉笔,把她的双眉略略描长了些,这立刻给她添上了温柔;眉梢,描得微微扬起,又突出了她的倔强:多么有个个性的眉锋啊,这简直是个新的创作启示。 放下眉笔,院长伸过手来说:“祝你成功,孩子。”……姑娘伸着手,伸着,竟忘记了送送老人家。 转回身去,她又扬起手臂,在灯影里描了个圆弧,啊,柔和多了;侧身作了个轻轻的回旋,裙边漾了起来,飘飘欲举,宛如立在水中的白莲。明月,清风,那白莲在波光里摇曳。她望着,笑了……随后,却又猛地收敛了笑容:这衣裙,多好;这一双长眉,多好;我的同台伙伴、乐队,丝绒大幕、满台的山色月光,都多好啊。我呢,错半拍,可就…… 铃声响了。她满怀不安,进了大排练厅。 女伴们围拢来,帮她弄好长裙的褶纹,插紧头饰……这时候,院长也到了这边,递给姑娘一张洁白的信笺。她有些迷惑了。老人家却只是笑,带着几分幽默的诡秘,努了努嘴。姑娘只得接过信笺,轻轻展开—— ……我们这两行排队买票的同志推我当个代表,跟你谈谈心。 我们不是演员,可都明白,一个人,一辈子头次正式执行任务,是怎么个心情。你明天第一场公演,这当口儿,可得帮你加大油门儿。这不,我们作了个决议:给你写封信。写什么呢?刚才大家谈天儿,我讲了自己头趟开车的事。同志们都说,就写它。那我就说说。 解放前,我是个捡煤核儿的苦丫头。解放了,当了全市第一批公共汽车女司机。 头趟正式跑车,一上司机座,连哪根操纵杆儿是管什么的都忘干净了。正心慌呢,“登、登、登”,上来一伙子刚下夜班的工人,瞅着我,直乐。有个大眼睛的姑娘,递过粗拉拉的大手来,喊了声:“你好哇,司机大姐!” 嗬,这姑娘好大的手劲儿。 车满了。我定了定神儿,心想,这背后,都是些多好的人哪,可得好好儿地开。 谁想刚跑两站,“抛锚”了。我满脸大汗,不敢回头。这当口儿,不知道是谁喊了声:“下去推一把!”呼啦下去了多半车。在反光镜里,见那个大眼睛姑娘,正前倾着身体,推车呢;可我总觉得她那双长着老茧子的热手,扶的,是我的身子…… 马达响啦。我抹去眼泪,盯着前头,把油门儿加大。 瞧,就这么开的头儿。你呢,要是也慌了,就想,台下没外人,那里头,不是还有个捡过煤核儿的苦丫头吗。这么一想,就准不慌了。同志,好好儿演你的吧。胜利,教训,对咱们革命者,都有用。 对了,还有件事得告诉你。我们当中有个小妹妹。她说,她们家窗前有一丛玫瑰,是她全家人养起来的。明天,她要采一束顶红项红的,送给你。 信笺右下角,是几行签名。看字迹,有的稚拙,有的老练;有的朴实,有的华美。她多想猜一猜这些签下名字的同志都是什么样子啊:他们的年纪,性格……哦,院长又递过什么来了?——一大束玫瑰,深红深红的;花蕊里含着水滴,透明,清亮,好像凝聚了一夜的露珠儿,在黎明的微光里闪烁。 这样一束玫瑰,可怎么接啊。她……怔住了。 还是院长过来把花束放在了她的怀里。望着花束,不知怎么的,她眼前一阵迷蒙:莫非是花蕊里的小水珠儿,闪着亮光,溶进了她的眼睛? 她选了一朵最红最大的玫瑰,摘下来,轻轻插在老人家胸前的小衣袋里;又一朵一朵地摘着,给女伴们戴在头上。然后,摘下一朵最小的,簪在了自己的鬓边。这朵小玫瑰,头,略低着,仿佛带了几分羞涩,含着泪珠儿,悄悄地微笑了。 随着女伴们,她来到了侧幕旁边。 序曲奏响了。一串串看不见的音符飞荡着。烟水茫茫的幻境从夜色深处显现出来。轻烟落了,明月当空。月光里弥漫着玫瑰的香气。多么浓郁啊。这浓郁的芳香,把无边的大气充实得这么深沉,这么厚重,简直给那幽蓝如水的月光,都增大了浮力。她明白:一切努力向上的,无论是心灵,还是身体,在这样芳香的空间,都任凭飞跃。 序曲即将终结了。大幕正缓缓地拉开。踏进这芬芳的月色,她,轻舒双臂,朝着梦想的高度,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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