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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年小说选

駱以軍(主編) 九歌
出版时间:

2010-3  

出版社:

九歌  

作者:

駱以軍(主編)  

页数:

352  

Tag标签:

无  

前言

  保羅?奧斯特原著,王穎導演的電影〈煙〉中,有這麼一個橋段:一個雪茄店老闆在十四年的時光裡,堅持每天八點從店門向街口拍攝一張照片,如此看似隨機、無法籠罩涵蓋全貌的取樣,因為累積了十四年,奇異地形成一種「同一時間、空間,人類的某種生存狀態」。在我的想像:「年度小說選」是一個類似的紀錄(只不過它是以一年為單位,以短篇小說而非攝影)。它必然有漏缺(選入的作品群隨每年不同編者的口味而有不同面貌),它像是時光河流裡的刻舟求劍,妄想以這樣一本十多篇短篇小說,讓許多年後翻開此書的人們相信:喔這是二○○九年台灣小說創作(我更奢望是班雅明的「全景幻燈」:這個島的人們某種存在狀態之模型、小型心靈史、一間集體夢境的檔案室)的某種陳列和收藏。  這次編選二○○九年年度小說選,有幾點心得:  一、這樣以一年為時間截切面,儘可能閱讀此間曾發表過之短篇小說,深深感慨我們這座島嶼(以小說為其鏡像)所濃縮、摺藏、化石岩層壓擠,如此豐饒複雜之心靈地貌。幾股九○年代以降的敘事伏流:原鄉、情慾、性別、認同、都市漂流、青春啟蒙……仍匯聚、混種,如王德威先生當年描述之「眾聲喧譁」。  二、表面上看這次選出諸篇,似乎鄉土題材為對象的作品比重極高。事實上我在挑選過程閱讀大量各地方文學獎作品,確乎被這樣題材的繁殖、重複和話語的封印凝固,而產生「單一性」之隱憂。我想解釋:這並非我個人閱讀小說口味的結果,而是透過學院、大報文學獎、地方文學獎……層層文學機制建構的結果,當我們下一世代最好的寫手們,全把小說視鏡凝注在那憂鬱的鄉土,我難免擔憂一種生物學上「顛峰適應」之後的記憶體單一化。不過,這次收進的諸篇之間,完全像不同鑽石切割手法,不同的語境,在似乎相似的本土視窗後面,其實是落點在西方現代小說時間地圖差異極大的霰彈分布。從小說語言(譬如周芬伶、陳淑瑤、陳雪、胡淑雯,完全不同貼伏筆下人物的世故、體會、哀憫與「活生生的氣味」,完全不同的風格語言);從觀看視距(譬如許琇禎的〈裹〉那強大寫實彷彿復刻三○年代經典卻異境的素描力;或童偉格那難以言喻,揉合卡夫卡、塔克夫斯基、福克納的飽漲詩意的視窗);想像力的炫耀(譬如甘耀明的〈天公伯青瞑〉、壹通的〈壁虎〉);以時間為對象之形式操作……  三、在儘可能翻尋過去一年之短篇小說的過程,發現「短篇小說」這一文類,有點像照片裡站在那些溶化浮冰上一臉茫然的北極熊。報紙副刊一年內刊登的短篇小說數量少之又少,主要的「貨源」竟來自文學獎得獎作品;少數那兩三本文學期刊;再就是拆自長篇中某一章節,以短篇形式發表之「折子戲」。就長篇觀之,二○○九年其實可算台灣青壯輩小說家進入創作成熟期的豐年;陳淑瑤的《流水帳》、陳雪的《附魔者》都是個人藝術性的巔峰,甘耀明《殺鬼》的出版,更備受矚目。  在天后朱天心惜墨如金,讓人望眼欲穿(王德威語)舉重若輕的時光與懺情賦格之書〈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終於出手時,童偉格散見報章的幾個短篇,站在不同的舷窗眺望時間的光弧。隱隱然有一種「小說狂飆」的風雲再起,在這些重裝小說騎兵軍,列陣在台灣被翻譯小說如漫天蝗群吞食成一片荒原的敘事地表,讓人幸福又期待「下一輪小說太平盛世」真的將要展開?但短篇小說確乎如波赫士的「夢中老虎」,奇異地存在於一個寂靜的、不為人知而高度技藝的祕境。這當然是老梗,可能每一年年度短篇小說集的編者都要唏噓感傷一番,而我的心情其實更像保羅?奧斯特筆下那個雪茄店老闆,其中的一個早晨拍下的照片,我的感想是:「還不賴。」瀕臨絕種的威脅一直存在,然物種自有其存活的本能,以最嚴格的小說技藝標準沙裡淘金,我們還是撈捕到十來篇發出神奇光輝的美麗作品,或有遺珠之憾,實乃選集之篇幅限制。  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以一種「小說百科」的全景透視,「赫拉克利特河床」的小說覆蓋小說之幻技,寫暮年之哀。  之前拆散發表過的兩個不同版本,情境環繞著一對「沒打算離婚,只因彼此互為習慣,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冰塊化了的溫吞好酒如久洗不肯再回復原狀的白T恤的婚姻男女」,一場重建昔時豐饒至福之時光廊的贖回之旅。兩種不可思議的小說之於時間暴動。此次選入之「神隱」,為同一主題的第三(乃至更多)種形式之變奏。  從《古都》起,朱天心的動員不同時光重瞳凝視,剝解,漫遊一座城不同身世、記憶、物質史的「萬花筒寫輪眼」即已臻極限,黃錦樹當年評為「都市人類學」、「都市社會中資訊/垃圾處理機的深沉憂鬱」。後仿影響者眾(包括筆者)。此次在〈神隱〉這個系列篇章組成的短篇,更將這樣鏡廊之城的魔術,一組「誤解辭典」,樁植進「衰老」這個抽象的時光主題。  這樣同時往虛空孤獨搭建不存在之棧道,甚至飛翔叩問包括波赫士、大江、馬奎斯諸大家暮年時亦踟躕夢遊、思索的神祕之境;同時展現禽鳥變化焦距之切換小說話語的強大控制力。我以為在華文小說中對小說之形上思辯與實踐,朱天心不愧是另一層次的小說家了。  童偉格的〈將來〉讓人想起馬丁?艾米斯的《時間箭》:「當生命顛倒著走時,一切竟然變美好了。」奇怪的是,「將來」作為這篇小說之篇名,恰像童偉格自《無傷時代》即發展出來的時光劇場。核爆過後的世界,一種靜默的瘋狂。計時失去了任何藉以形成描述人類存在之意義。與回憶相對應的是一個被永恆取消掉了的「現在」。那是一個死亡的時間,「已經」終結了,但無法在重建同時解決這一切枯荒絕望曠野的物理時間仍在前進,所以形成一種難以言喻,未來比昔時還陳舊的「塔克夫斯基的荒原」。  未來的世界發生著什麼事呢?一種保護著─甚至如在碎成破片的倒影世界裡傻笑著,如失聰者、如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痴」─《無傷時代》的,父不在的以及父亡歿所踟躑的兩個鏡像世界,以超荷於「小說所能贈予、贖償真實之空無」的願力而黏貼模型那樣「小小世界真奇妙」的一個空間化的「白銀時代」(借王小波的書名)。  那是我所能想像,小說家用不可能之死物與屍骸,用一「借來的時間」讓他們活在宛然畫面裡,而我們看著這個畫面。古怪又詩意。其實是因為童偉格將那「災難」的耳半規管從所有飛翔的情節之鴿子內裡摘除掉了。那變成一個「空望」:有校園、有軍營、有村落、有家庭、鄰里親人……存在這些地貌場所上活動並進行著什麼的人際關係。但那是一個死者們的「今之昔」世界。  每次讀童偉格的小說,總讓我心生悵遠感。我會反省:怎麼回事?這傢伙小我十歲,但我曾經可能靠近的那純粹書寫時光為何一去不回?  甘耀明的〈天公伯青瞑〉是長篇《殺鬼》中一個篇章,讀到這樣的小說,只能感嘆「祖師爺賞飯吃」,好像完全不受限書寫的任何重力限制,任意竄走、變形、流動、蹦跳……,在一種嘻嘩痴傻的狂歡中(確實像《百年孤寂》、《鐵皮鼓》、《惡童日記》的混血變種),不可思議的畫面像妖術幻術擎天祭起,想像力噴灑,讓人瞠目結舌。  這種推到極限的「夢遊者視窗」(連背景畫面都像超現實畫顏料旋轉)背後其實帶著極大的暴力之內化:在殖民與戰爭的雙重暴力下,「殖民者是瘋子,被殖民者是傻子」,於是像主人公pa這樣的神力超人,便像宮崎駿卡通頭被斬掉的憤怒神祇,歷史認同與文明場面悉數消失,所餘僅最原始肉身的怪物化,劈神殺鬼搖天撼地;以及跟在身後像歌隊群眾演員的痴傻學徒兵。這樣的大敘事在西方有其傳統,譬如〈痴兒西木傳〉或〈好兵帥克歷險記〉之「流浪漢傳奇」。但甘耀明的小說魔術在於將這些原本嘲弄、質疑暴力施與者的痴兒、傻瓜,與新世代透過好萊塢電影、日系漫畫、動畫的強大視覺運動感結合了(赫克力士般的大力士pa竟可以舉著欺敵的大鐵盤將美軍軍機擊落,這不是〈海賊王〉是什麼?)。並且可以將台語、客語、原住民語、日語在這樣孩童化初民化的「馬康多世界」裡,形成一個豐富流動的雜語劇場。  周芬伶的〈八又二分之一草原〉亦是一篇「後廢墟時光」的優美小說。九○年代末以降在身體密林、流動慾望、母系家族故事之探幽勘微,已累積一份繁麗景觀的女性書寫,將之結合土地思索。家已崩毀,情人也棄走,土地又在大自然嚴酷肆虐的臉貌下,變成一脆弱、無可依傍的浮土。這樣的故事卷幅,讓人想到D.M. Thoms的《白色旅店》,作為女性易感且傷痕累累的精神地貌,夢遊般所遭遇、所發生的全是孑然一身的女子穿行過災難橫行、屍體意象紛紛墜落的空曠死蔭之谷。這樣的敘事女聲,如多麗斯?萊辛,如愛特伍,常帶著一種教養與憤怒,風格與尊嚴,往昔記憶已成時光債務,卻必須和原始野蠻之惡土重新抗搏,建立諒解甚至新的抒情性之可能。小說中那只有十九歲的園丁是一個帶著神性的角色,他和女主角共同經歷的唐吉訶德式遭遇,其間饒富趣味、詼諧、透澈的對答,使得這篇小說在不能承受的廢墟絕望中,溫情脈脈,無比自由。  在陳雪的〈附魔者〉中,「父之罪」在傷害啟始的神祕時刻,在那人間倫理慘不忍睹的光影濛昧暗室,她並不是將之放置在一精神分析式的辯證,而是進入一神祕主義的攝影。那些台灣市井男子的陽剛、暴烈,分三段曝光式的「聲音與憤怒」截切記憶,面對那個被父所玷汙,卻以「女兒之愛」包裹柔覆之的神性少女琇琇,反而啟動了他們的「附魔」。這是一篇把性寫得如此純淨,畫面諸人卻如孟克之「吶喊」被超越他們能承受的瘋狂和光焰所擊毀、壓碎。陳雪寫這些剽狠男子為那附魔而無法重回人間義理秩序的語境惑亂,寫他們為那無比妖豔無比純真的羅麗塔所激發,像八家將起乩的猙獰與痛苦,我覺得放在整個華文小說裡亦屬傑作。  陳淑瑤的〈落雨炸〉是她那時光卷軸畫般的《流水帳》其中的一章。那確像沈從文的〈靜〉,完全沒有現代主義小說時間的焦迫和扭曲,如此恬淡、慢來。整幅畫面是一屋老小女人─阿嬤、阿母、阿姆、少女們,在讓男人心慌的夏雨(因為瓜會泡爛)「困住的時光」裡,在屋內歡鬧地炸番薯。那像黃頁農民曆其中一個節氣,這群澎湖女人們如夢似幻在時光流動的一小格單位。如果以全本長篇來看,那像《紅樓夢》、《海上花》一般慢速情節的兇險或改變這些人物命運的暗潮洶湧,都藏在這些折子戲、單幅靜物畫,疏眉淡眼的素描後面。(看似若無其事,其實流光偷渡遞轉,線索攥抓、惘惘威脅)。即以獨立短篇看,〈落雨炸〉這樣一個像是微物之神調控了無數聲音、光影、空氣中節氣的氣味和憂鬱,所有女人(女孩)們卻明晃無憂地笑著,這一切讓人讀到胸口承受不住的「畫框外」的巨大悲傷(因為「地老」了?老去的女人和年輕的女孩同樣擱淺在這困頓時光),又好像並未真的發生什麼戲劇性的事件。我以為這是一難度極高的慢速書寫。  張萬康的小說語言一向帶有極強的原創性和暴力。譬如這篇〈半吊子〉,每一小段文字都擠滿表情,全是聲音與憤怒。這種「幹醮體」─從剛過世的沙林傑,到中國大陸王小波,到印度天才女作家沙娣?史密斯,甚至魯西迪─通常以單一的個我如何對龐大堅固異化的資本主義大峽谷豎中指,如唐吉訶德對風車奮力擲出鏢槍。那註定是挫敗、荒謬、憤怨並髒話連篇的,「活的超敗」。對我而言,這樣的小說直如夢幻逸品,一種小說話語的噴湧與飆舞,一種對撲天蓋地的部落格、msn、噗浪廢話,語言退化的,一種小說語言躁鬱又暴力的反擊。那麼古怪,不被允許進入(女體)的性,那麼邊緣不被允許進入(群體)的遊晃,卻每一個句子像被割斷頸子宰殺前的雞,怒意勃勃的掙跳。這真是一篇「過於喧囂的孤獨」。  伊格言的〈花火〉,則借北野武的電影名片,寫青春的哀歌,因為某種命運的設定(北野武電影裡是妻子的絕症,而這篇小說直到最後才翻底牌原來是男主角得了絕症)形成敘事中不時暈散出一種末日的倒數,哀愁的預感。一種品質性努力假裝在正常世界活著的孤獨。與童偉格、甘耀明同為三十歲這輩作家領先群的伊格言,極早便建立其充滿詩意與鏡頭效果的語言風格,甚至可算是如今鄉土魔幻的最初實驗者之一。我卻驚喜見到這樣一篇類乎加拿大女作家艾莉絲?孟若的舉重若輕,不那麼狂歡,不那麼稠密,卻探索流離與失格處境之短篇,那預示著音域更寬廣的小說可能。   胡淑雯擅寫傷害版神隱少女,〈液體的記憶〉是城市裡的愛麗絲漫遊,好奇攝像那街巷裡謀生男女的眼瞳卻死灰慘白,那使得她踩過的城市地面,皆灑滿玻璃碎渣:行李箱內的無名女屍、陌生人的歧視、急診室的氣味、塞擠這城市暫居遊牧青少年的貧窮感、自殺癮患者……其間扭轉之謎皆在於階級。這樣的角色,在「世紀末的華麗」已過去十年的台北,談論著上個世紀成長小說永遠的經典《麥田捕手》,「不成熟的人,渴望為某個理由高貴的犧牲」,那難免讓人喉頭一緊,像補綴著裂成片片的,我們這個世代努力將自己打破、變貌、離散,終於「到處不存在」的記憶。追憶流年似水成了真正各式各樣的體液。  而原本以為會流光血液變成屍體的小異,卻將〈慾望街車〉翻轉成〈變形記〉變成了女人。「治療何時終結?」「矯正如何收止?」如果童偉格的田園詩是一座完美的精神病院,胡淑雯的城市則是縫補系的一間外科急診室吧。  費瀅的〈鳥〉讓我想到王朔的〈動物兇猛〉滿漲著光影、樹木與市集的氣味;似乎每一個字都有表情:作為成長小說,這樣的文體有一種青春才有的本色和奢侈:晃遊、動物性、無結構無工匠技藝痕跡,一種令人欣羨的滿溢,但或正是王安憶曾說的,典型的,可遇不可求的「處女作」,那麼鬃毛發著光的原創與力量。  許琇禎的〈裹〉展示著令人懾服、強大的寫實能力。奇幻的是以一台灣作者,動員中國三○年代小說之話語氛圍,嚴密構建了一個宛然如在,如超現實夢境的「擬寫實主義小說」:一個賈樟柯電影中的視鏡。大陸春運車站鐵柵欄外的流民,單一的個體(包括物質、尊嚴、甚至我們慣習對小說人物的身世縱深,皆被剝奪了)在流體般的群眾中旁證著那更巨大、無明的剝奪。閱讀這篇小說時很容易召喚起我們在不同年代閱讀的許多小說:茅盾的、殘雪的、韓少功的……,一條小說話語印象的河流。讓人戰慄亦不是,哀憫亦不是的一個森冷而恐怖的「花布頭巾」劇場。  書寫一個並不在場,異質卻宛然存在的「中國」(一個劇場,一張「霧中風景」式的底片而反照出一趟旅程,甚至存在於之前的許多篇小說的擺設、元素與符號);讓我們反思那不同臉貌的「阿嬤」們,家族照片、廟戲或葬禮,……是真實存在的「台灣」嗎?  而阮慶岳的〈廣島之戀〉,借莒哈絲劇本、雷奈電影(甚至莫文蔚與張洪量的情歌),像Ozon的〈砂之謎〉那般電影膠卷的曝光與反差,「廣島」成了一對同志愛侶在東京旅館房間,電視播出的二戰美軍投擲原子彈紀錄片畫面。連擬借名字典故的城市都界質迢隔地由電影的時光意義(而非真實的時光意義)。「他們為何要在廣島丟下原子彈?」「非這樣做不可的。」「為什麼?」「因為他們害怕如果不這樣做,別人會對他們先丟下原子彈。」「這是被迫以及不自由的選擇嗎?」無聲的,遙遠年代以前的,幻異超越人類自毀極限的原爆影像,成為愛侶間孤獨、渴望靠近,卻又本能地離開、傷害對方的形上迷惘。  壹通的〈壁虎〉的魔幻技藝讓人想到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古怪、陰森、說不出的詭異,將一個典型的台灣老阿嬤之死,從傳統語境剝離孤立,以一個「地獄變」般妖麗噴燄的金爐裡鬼物、爬蟲、人頭混戰互咬,充滿運動感的冷酷異境,嫁接對應上真實世界裡阿嬤離世這事家族子孫既徬徨卻又淡漠無可如何的認命。事實上老人活著的時候,到死亡的發生,都和土地公廟神桌之鳳梨紅燭、紙錢、乩童老人,甚至「帝阿公」這類神明,虛實不分,孤獨內向於一個老輩人存在其中,斑斕神祕、既寒傖卻又豐饒,鬼神認識論的小宇宙裡。  這樣將不同感官界面、不同次元時空壓縮、錯置成一「如夢之夢」的短篇構造,到了楊富閔的〈逼逼〉裡,呈現了一個背景聲如嘉年華狂歡,不同國族、不同歷史時空、不同記憶感性,卻挨擠於「此在」─佳里(家裡)─的布萊希特「勇氣媽媽」本島版(「猛嬤」)舞台。如果說以童偉格、甘耀明為本土魔幻之極限展現了「死者與亡靈」之境,〈逼逼〉則是一個「活著」的世界:因為活著,所以委屈與榮耀、風流與負欠全被時光泥河混沖成一種老輩人自嘲、堅韌、詼諧的熱鬧與無奈。寫古詩的讀冊阿公、大地之母的水涼阿嬤、菲傭、大陸假新娘、電腦世代年輕兒孫、越南媽媽……〈逼逼〉真是把巴赫汀之「眾聲喧譁」小說之雜語特性用眼下台灣活蹦亂跳、生香活色的語言劇場。一如文中所言:「多謝五十年的妳。像詩。」  那不啷的〈回家〉可視為這些年文學獎某一系書寫:「家變」(森田芳光的〈家族遊戲〉?三浦朱門的〈箱裡的造景〉?)之變貌。「家」作為這個資本主義都市人際關係最基本隱私之最小單位,其實早被揉碎擠壓不成框格,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女不女,身份在其間瞬變流離。個體的自由、慾望的實踐、經濟的焦迫……讓「家」的倫理對位變得僵直單薄,但用「搬」到「回」之意象來重建這種關係廢墟中,一種細微索索、含蓄溫柔的「愛之能力贖回」,這是一篇讀了讓人心生暖意的小說。  同樣的,當年輕一輩的小說創作者以魔幻風格炫示著高蹈華麗的電影運鏡視覺,強大的物質界面遞換幻術,語言音樂性與挪借象徵的技藝,像林聖月的〈爬牆〉這樣一篇閑淡悵然、敘事充滿懸惦卻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新感覺派」,便顯得秀異罕見。有點近似石黑一雄的淡景與壓抑。你以為是校園師生同志小說,卻沒有體液橫流,沒有傷害的身世,主人翁像隔著霧玻璃看這世界,靜靜的生活,拘謹地感傷。

内容概要

  "主编骆以军认为,二○○九年可算是台湾青壮辈小说家进入创作成熟期的丰年,小说狂飙,风云再起,让人幸福又期待「下一轮小说太平盛世」将要展开。他以最严格的小说技艺标准沙里淘金,捞捕到十六篇发出神奇光辉的美丽作品,有朱天心、童伟格、甘耀明、周芬伶、陈雪、陈淑瑶、张万康、伊格言、胡淑雯、费滢、许琇祯、阮庆岳、壹通、杨富闵、那不啷、林圣月等名家小说。包括长篇小说《杀鬼》、《流水账》、《附魔者》、《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精采的片段。本届「年度小说奬」由朱天心的作品〈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获得殊荣。同是小说家的骆以军说:「〈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以一种『小说百科』的全景透视,『赫拉克利特河床』的小说覆盖小说之幻技,写暮年之哀。……我以为在华文小说中对小说之形上思辩与实践,朱天心不愧是另一层次的小说家了。」\\n书末附录年度小说纪事,为整年的文学历史作详细记录。 "

作者简介

  骆以军,安徽无为人。一九六七年生。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创作组、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研究所毕业。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推荐奖、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奖、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台北文学奖等。现专事写作。

书籍目录

011 駱以軍/豐饒複雜之心靈地貌025 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051 童偉格/將 來069 甘耀明/天公伯青瞑091 周芬伶/八又二分之一草原115 陳 雪/附魔者145 陳淑瑤/落雨炸155 張萬康/半吊子179 伊格言/花 火195 胡淑雯/液體的記憶209 費 瀅/鳥221 許琇禎/裹231 阮慶岳/廣島之戀245 壹 通/壁 虎259 楊富閔/逼 逼283 那不啷/回 家313 林盛月/爬 牆333 附錄:九十八年度小說紀事/邱怡瑄

章节摘录

  台灣屏東人,政大中文系畢業,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曾任台灣日報編輯,現任教於東海大學中文系。跨足多種藝術創作形式,散文集有《絕美》、《熱夜》、《戀物人語》、《周芬伶精選集》、《青春一條街》等;小說有《妹妹向左轉》、《世界是薔薇的》、《影子情人》、《粉紅樓窗》等;少年小說《藍裙子上的星星》、《小華麗在華麗小鎮》等,曾被改拍為電視連續劇;散文集《花房之歌》榮獲中山文藝獎,作品被選入國中、高中國文課本及多種文選。  園丁來的時候細雨斜斜,一老一少穿著米色雨衣與雨鞋,羽開門時,看見一中年婦人,滿臉深紋,靜默地笑著,笑得像小丸子:另一個少年長得很稚嫩,笑時嘴歪一邊,有股荒涼的感覺,那雨衣很有歷史,好像是某個時代的軍用雨衣,米色發黃像老照片,還有地圖形漬。奇怪的一對母子,但在這個特殊的早晨,什麼都不奇怪。  「院子要整個鋪韓國草,在那棵梅樹下造一個衣冠塚。」羽搬出裝著母親衣服的玻璃盒,紫色的小洋裝白色高跟鞋,這是母親生前常穿的一套衣服,她死於一場空難,連屍骨都找不到。  園丁母子在雨中工作,在紛紛細雨中,遠遠看去,米色的雨衣身影,兩個人的動作如有韻律,那雨衣如同醫生手術用的薄膜手套,透明接近膚色,莫非是新的質材?他們像是中古世紀的挖墳人—母親的死亡飛行之前,母女還為要不要去鬧好一陣子彆扭,母親生氣說:「我不去了,行吧?」然後跑到屋外的院子草地上發呆,兩手摀著臉,羽以為她在哭,遠遠地叫:「去吧!開心地去吧!」母親的臉緩緩抬起,滿臉茫然不知看向何方。  人的行動是盲目的還是冥冥中註定,人一直往外跑,到底要跑向哪裡呢?  沿著山上的綠蔭大道,兩邊都是有深深院落的老式洋房,團團簇簇的花朵伸到牆外,鳥叫蟲鳴,好一片夢幻伊甸園。  也是這樣,羽在這裡衝動地買下這棟舊房子,光院子就有一百坪,房子上下兩層約五十坪,一千多萬,自備款七百萬,拚上所有身家,才三十幾就可以隱退山林,這得感謝她有個富爸爸,當初急著購屋成立陶藝工作室,市區房子看得上眼的都要兩、三千萬,只不過要一個有綠意的陽台或小院子,在市區這是奢侈又昂貴的夢想。  直到偶然上山度假,看到這棟石塊砌成的老洋房和深深院落,她就失了魂,走在荒蕪的院落中,她想到母親只有一個靈位,有了這個院子,可以為她立個塚,這是個使命,得由她來完成。也不管這裡交通不便,反正她燒陶,遲早要有自己的窯,又有車,離市區遠一點也無妨,她為自己編造許多理由。  連男朋友阿比都反對,本來就覺得齊大非偶,羽年紀比他大五歲,比他有錢,比他先有車,現在又住這麼高,這麼遠,更加高不可攀,兩個人冷戰一、兩個月了,連個簡訊也沒有。  記得最後一次見面,羽辦好一切手續,小心翼翼地告訴他,他回說:「你ok,我就ok。」  「真的ok?」羽討厭他明明幼稚裝沉穩的樣子。  「你每次都決定好才告訴我不是嗎?」  「就就就—」  「就故意的吧?搬那麼遠,我騎機車也要三、四個鐘頭,想分手就說嘛!」  「又來了,你這豬脾氣,要分手還要花一千多萬,頭殼壞掉!」  「頭殼壞掉的是你,一個單身女子住在深山裡,搞屁阿。」  「又是單身女子,單身女子不是人嗎?我做陶藝,那裡要自己開窯,或請人燒都方便,這是遲早的事。」  「你在那邊住不到三天就會回來,我敢打賭。」  「不至於。」  「反正你去住那邊,我不會去找你,太麻煩了!」  「你說的。」  「我說的。」  當初就不應該在一起,不良情人一個,慣性劈腿慣性失聯,羽連問都懶得問,問了更沒自尊。在一起三年,老了起碼十歲。都說現在女大男小不是問題,愛情怎會沒問題。她沒要小的,就是遇上了,像空難一樣逃也逃不掉。  種種不利的理由都阻擋不了她,什麼單身女子不適合在山裡獨居,洗頭不便、約會不便、擇偶不便、逛街不便、蚊子多(這算什麼理由?)、有毒蛇(這還差不多,她是怕蛇),反正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院子裡那對母子很沉默,幾乎不對談,卻極有默契,一個拿著鋤頭鋤草,一個撒培養土,有時少年附在母親耳邊低語,原來她幾乎聽不見,他們好像不屬於這世界,從心靈的一角剪下來的。中午,雨停了,他們坐在梅樹下吃自己帶來的便當,母親的飯粒掉落身上,少年幫她一個一個撿起,多親的一對母子,這畫面有點奇異,看久了彷彿她也在其中—(他拍落母親身上的飯粒—她拍落母親身上的灰塵;他遞飯糰給母親—她為母親夾菜;母親像他的孩子—母親像她的孩子)。母親是個怕做決定的人,這逼使羽很小就很果斷,母親穿什麼吃什麼都是她在安排,她幫母親挑衣服、化妝、梳頭,現在手指頭彷彿還有餘溫。母親走了,她也失業了,做女兒是個很專業的工作,跟做母親一樣,乍然失業,這三年來做什麼事都歪七扭八,一個不對引來更多的不對,再過幾天就是母親忌日,過世已快滿三年,那撕裂感還存在,好像她一直分擔母親的痛楚,在幾萬公尺的高空解體,魂魄也會解體罷。  草坪下午就會鋪好,明天將挖墳。  才搬進來就有郵件,百貨公司的廣告DM還真是無遠弗屆,真不愧購物女王的名號,以前住市區,鄰近百貨公司,吃飯常在地下街解決,常常吃一百多,提雙一萬多的鞋子或一件也是一萬多的衣服回來,有時週年慶更可怕,從臉上擦的到腳上穿的,一刷出去殺無赦,十萬跑不掉,朋友笑她是拉長線被釣大魚,她也覺得困擾,對於一個衝動型消費者,最明智的辦法就是搬離百貨公司。  另有一些郵件是前主人,還有一封不具名也無地址的信,收信人是她沒錯,打開時掉出一張不堪入目的色情照,巨乳女人被五花大綁,嘴裡還塞著東西,照片還用紅筆寫著「插死你!」她覺得想吐又好笑,這大概是那些附近的住戶幹的好事,欺負年輕女住戶,又是新來的單身女人,年輕人的幼稚行徑,要是以前她會害怕,但她在商場打混十幾年,也經過一些風浪,嚇不了她。  門鈴響,還是老式的叮咚叮咚,一開門看見一個狗臉中年婦人手上端著一塊粿類,眼珠溜溜地轉,很像她以前養的博美狗,現在養的阿富汗,像雷達似地叫囂:「富米,不要吵,坐好,乖!」羽喝止,富米馬上轉為低嚎。  「唉呀!你這狗真有家教,我住隔壁,以後多指教!」  「真不好意思,應該我先登門拜訪,送一點吃的,我會做法式餅乾,但今天是第一天,實在是太多事,以後也請你多照應。要不要進來坐?屋子亂歸亂,你不嫌棄吧?」  「不坐不坐,你剛來一定忙不過來,改天改天,你還習慣吧?」  「還不知道,不過這附近的人不好惹吧?」  「豈止是不好惹,因為空屋很多,前陣子還發生綁票勒贖案,三百萬,還有三十萬的,這景氣不好,連綁票價格也慘跌;還有強姦分屍……」  「那些大學生怎樣?」羽不想聽,轉移目標,又來了,真可謂舊鄰壓新鄰,知道她是單身女人,恨不得一口吃掉她。  「還不是一堆小毛頭,常吵通宵,打麻將,轟趴,像野獸一樣,聽說還吃那個,怎樣?他們來亂?」  「沒有,只是了解。」並故意露出疲倦的樣子,不停打蚊子。  「你忙,改天到我家坐,一定哦!」  羽吐了一口氣開始拆行李,大大小小三十幾件,要什麼時候才理完,如果阿比在就好了,走上走下好大的宅院,好不容易拚到有這份家業,卻沒人跟你同享,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她是男人,情況可能不同,也許會有個太太,替她整理家務,要不會有許多女人來陪她,常常輪替。但現在有錢的老單身漢也很多,她能了解那種寂寞,不是有沒有伴的問題,而是現代多怪人,大家都難相處,怪人跟怪人在一起只有更怪。她在阿比的眼中也是怪咖罷,好好的保全大樓不住,跑到這深山野地,那是怎樣的彆扭有誰明白,阿比也是怪咖,無業遊民,專業打球和做愛,最不愛說話。一時衝動,給阿比傳個短訊:「來山上陪我好嗎?」  本來想加上「我養你」,這樣只有反效果,就算是小男人,就算被養,也只能做,不能說。  黑貓寄來幾件宅急便,有兩件是自己寄給自己,搬家前回老家,看到過世母親最愛的德國製大型咕咕鐘,向父親要來當紀念品,每當咕咕鐘響,母親轉頭看或中途止步的神情,好像那聲響中有什麼奧義,或者竟喃喃自語。父親慣性的外遇,讓母親變得更加膽小猶豫。「怎麼辦?怎麼辦?」常掛在嘴上,她丟三落四的毛病更嚴重了,忘了帶鑰匙、拿別人的傘回家、付了錢東西忘了帶,失魂落魄的母親總是滿臉驚慌,那張臉一直在記憶中放大。羽把鐘掛在客廳最明顯的位置,調好幾次才滿意。  另一件宅急便是自己最近的作品,仿汝釉之天青霞影與開片,但開的片看來快裂開,其實沒裂,有點脫皮的感覺,命名為「破」,取破格而出,也有裂開的意思,這作品蘊藏著她最近的心思。有兩件是朋友合送的水晶燈和繡花床單,說是最適合「鬼屋」,這些人一個比一個毒舌。現在的宅急便真方便,什麼都能寄,以後恐怕連人都可快遞;有一件是阿比的,打開看是一雙nike球鞋,這是她送給阿比的第一件生日禮物,是麥可.喬登的限量球鞋,他捨不得穿,還是新的。退回這雙鞋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分手還東西,這幼稚鬼,又不是小學生,裡面有張紙條,寫著「兩天」,是說限她兩天下山,還是他們的愛情剩下兩天期限?反正都一樣的意思,想逼她下山,這算在意她嗎?她不曉得他這麼在意她,但她不要恐怖情人,心裡亂糟糟的,無心無緒地整理衣物。  整一整又看著阿比的紙條跟球鞋發呆,跟阿比認識就在球場上,那時她住台大附近,假日固定到台大打網球,隔壁就是籃球場,大家瞄來瞄去,她覺得阿比打球很帥,長瀏海甩啊甩的,她喜歡運動型的男人,阿比則迷上她的豐胸和美腿,兩個人都很官能,阿比話很少,從沒說過喜歡不喜歡愛不愛的話,他們能在一起三年,因為對彼此還有神祕感,不知對方想什麼,所以心靈的部分還沒真正開始,也許阿比根本沒什麼心靈,跟一顆籃球一樣空。他從不寫信給她,沒想到收到的第一封信,竟是最後通牒,只有兩個字。  「小姐,我們要收工了,草皮鋪好了。你要看看嗎?」小園丁出現在廚房窗口。  「噢,好。」  她從沒見過這麼美的草坪,翠綠甜美彷彿流著蜜汁,只有在塔可夫斯基的電影才能見到的草地,在他的自傳電影《鏡子》中,母親穿著素雅的長洋裝,優雅地坐在柵欄上吸著菸,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草原,母親與草原有什麼關聯?是生命還是死亡還是自由?也許都是。在片中一名中年的男醫生走錯路穿越黑森林,來到母親面前問路,並向她要了一根菸。在點菸時,兩人的身影幾乎重疊在一起。母親不時的回頭觀看主角─孩時的他躺在吊床上半睡半醒地觀看,孩童會監視母親的一切,他們是母親的良知,卻不知捆綁她們的欲望與自由。不久,這名友善的男子拎起公事包轉身離去,當他走在一大片的蕎麥園上時,忽然連續兩次吹來一陣神祕的風,整片草原成了綠色的波浪之海。  男子停下轉身與「母親」遙遙對看,終究離去,想逃逸的母親知道逃不出孩子的監視,原來草原的自由幻想是虛假的,草原只是逃逸的出口。當「母親」看著緩緩離去的男子身影,父親的詩緩緩地被朗誦出來:「Mint carpeted our way bird escorted us……and fish swam upstream while the sky spread out before us as fate followed in our wake like a madman brandishing a razor.」,父母親的感情變調,母親變得失魂落魄,那片草原好像滴著淚飄著風的綠色幽靈。後來男孩也到了中年,妻子問他:「你記得天使在燃燒的灌木叢中向誰顯現嗎?」他回答說是摩西,妻子又問:「為何從沒有這樣的事情對我顯現?」  羽想著從來只有死亡向她顯現,從無天使或恩典,哪怕是靈異或第六感也好,她一連串奇怪的行徑,只是因為在期待什麼顯現嗎?  這對園丁母子不僅有綠手指,還施了什麼魔法?在草地的邊界植了一排七里香,還做了竹圍籬,好古典的手法。他不僅創造了一個草原,還創造了一個十九世紀的夢境,那微有坡度的草原看來憂傷甜美,像畫中跛足的克莉絲丁臥倒的那個草原,從遠處遙望自己的家,卻永遠走不到。  「明天就要挖墳。」  「嗯!」  「明天見。」  這對穿雨衣雨鞋的母子,離去後雨停了。  天色漸黑,山上天黑得早,才四、五點呢,雨停了,剛貼上的草皮像補丁一樣,一塊塊浮著,聽說要半年根才深入,那才是會活的草皮,現在是假草皮,應該說是準草皮。  她看著園丁離去,真的只剩下她一人,快步跑上樓,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明天請人來裝燈,後天請人來打掃房子,能捱過這幾天,就算定居了吧。  電視聲在山裡變得很奇怪,在一片蟲叫聲中,電視中人的聲音過度誇張也過度尖銳,這些都離她很遙遠,過去的事更遙遠,開著電視睡覺更是奇怪,她作了一個彩色的夢,有彩虹和白色翅膀的天使。半夜醒來,好像聽到什麼聲響,是有老鼠在櫃子裡賽跑,山上在夜裡才熱鬧,山羌在樹梢上張望,毒蛇出沒,大蜥蜴成群結隊,貓頭鷹眼睛射出精光,她不敢張開眼,卻好像什麼都看到了,這山上充滿凶險野性,天堂樂園只是表象,不知躺了多久模糊睡去。  第二天醒來,天才濛濛亮,征服第一天,她對自己說:「勝利!甘八爹!」聲音有迴音,而且大得驚人,在寬廣的空屋,會不自覺提高聲量,扯著喉嚨講話,然後嚇到自己。  剛鋪好的草還浮浮的,漂亮極了,可能是是招妒,上面有車輪輾過的痕跡,連草皮都移位,有的還翻起,這算什麼歡迎儀式,看來她有不好惹的鄰居。這一帶的別墅蓋得都相當豪華,以前是有錢人的住宅區,後來漸漸沒落,有錢人紛紛住進有保全的精品大樓,這裡有的不是荒廢,就是經營民宿,還有幾戶分租給學生與建築工人。  走出陽台,另一邊的草地也被車輪壓得面目全非,她憤怒地大叫,拿出數位相機拍照,準備報警,但要有現場證據,今天整理好草地,那些人晚上又會來吧!她等著。  園丁來的時候還是穿著雨鞋還有雨衣,今天沒下雨,是預料會下雨吧,天還是陰陰的,他們好像沒事般把草皮復原,好像這一切很自然,她說:「ㄟ,隨便整一整就好,起碼有兩台機車輾過,你都沒發覺嗎?今天弄好,晚上他們又來了。」  「總是這樣,草皮太美了,誰都想踩它一下。」  「我準備報警,這樣什麼時候才會完工呢。」天啊,山上蚊子真多,她穿著長洋裝,小腿還是密密麻麻的紅豆,奇癢。  「會完工的,今天就挖墳。」  少年在婦人耳朵邊說了好一陣,他們便開始動工,雨又開始下了,怪不得他們要穿雨衣,這樣可以防蚊兼防雨霧。  如果有個園丁天天來也不錯,該死,才一天就投降了,不行,她不能被打敗。走進浴室準備盥洗,浴缸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頭抬得高高的。  「啊啊啊,救命!」她的腳好像被黏住,動不了,只有大聲呼救。  「怎麼了,是錦蛇,不是毒蛇,不用怕,我來!」小園丁一把拉著羽走到院子,她嚇傻了,他去砍了一枝竹子,飛快地衝進屋裡,不久竹子上纏繞著蛇,放到山溝那邊讓牠遠離。  在這裡生活,不要說她,連阿比也沒辦法,要像園丁那樣的人才能生存,以前的住戶不知是如何度過的,富豪的別墅生活看來並不美妙,古人呢,那些園林難道會沒蛇,沒群獸亂舞嗎?可能是家丁多,像她這樣是有點愚勇了,但她不能輕易退縮,才一天,好漫長的一天。  黑貓送來阿比的第二個包裹,打開一看是阿比的手機,還是她送他的,兩個人手機一模一樣,只有顏色不同,她的是紅的,他的是黑的,打開手機還有電,裡面儲存了她的簡訊與留言,還有幾張她與阿比的合拍,阿比的一個人自拍,還有其他女人的合拍,手機是最爛的記憶保存器,是真正的鏡花水月,只要沒電就會像幻影消失,只要丟掉這支手機,他們的愛情便無從追憶。  她翻看自己的簡訊,都很短,而且像指令:「今天到哪裡吃?師大好嗎?」  「晚上公館見。」  「十二點華納威秀見,片子你決定。」  阿比的較長,都是白癡的自言自語:「什麼地方天天下雨?限五秒回答。」  「答案是地球村美日語。」  最後一封簡訊是阿比從另一支手機傳的,是給她的:「我不上去,你回來。」  羽有點動心,但她討厭他用這種方式逼她,愈逼她愈倔強。這房子自從發現有蛇,她不敢進去,坐在花園裡發呆,一面打蚊子,一面抓癢,姿勢還真是像猴子,園丁的聲音從草原那邊傳來:「你不用怕,這房子太久沒人住才這樣,明天我拿石灰來撒在房子四周,院子裡要裝夜燈,舊的東西都不要,浴室太舊也太暗,要重新改裝,蛇怕高溫明亮。」小園丁好像有讀心術一樣,說一些建議讓她放心。  「好,明天來改裝浴室。」  「不知以前的人都怎麼過的。」  「習慣就好,山裡都會有蛇的。」  「我快沒辦法熬下去,很想逃出去。明天墳做好搞不好就棄屋而逃。」  「都市人當然沒辦法,但蛇也怕人啊,只要不進去房子裡,各不相犯就好,住在山上,就得順從自然法則。人蛇相殘,死得最多的是蛇,我見過整窩蛇被燒死捅死,或被怪手壓爛。人比蛇可怕。」  「你幾歲?說話這麼老氣?」  「十九,這跟年齡無關。」  打了幾個電話,下午工人就來施工,雖然要花大筆錢,但非做不可,工程要兩天,住山上的代價很高,希望她付得起。  「墳挖好了,你要來看一下嗎?」  梅樹下挖了一個長寬約五尺的大窟窿,旁邊有一些骨骸,堆得像個小山。  「那是什麼?人的骨頭?」她退後好幾步,遠遠看著。  「都是動物的骨頭,有狗也有貓,這棵老梅樹是好風水,至少有三十年樹齡,葬了好多隻貓狗,把樹養得這麼高大,待會再為牠們挖個墓。」  這棵老梅高八尺,廣十尺,往橫長得像座屏風,比國畫中的梅樹還姿態橫逸,蒼勁古意,誰知道是個墳場,她想到以前那些主人在這裡葬愛貓愛狗的情景,羽好像接收他們所有的悲哀,一時難忍落淚。  「把盒子拿過來吧!」小園丁說。  當玻璃棺落葬,如果你曾經親手埋葬自己所愛的人,生命會因此暫時停頓,彷彿向上帝偷取時間,讓你獨占那片刻。園丁好像做過許多次一樣熟悉,他是否也埋葬過自己所愛的人,而將愛以另一種形式保存下來,而且傳給了她?羽覺得渾身一股暖流,不知來自前人或者來者或者異次元空間,原來愛是用這種方式保存著,永不腐朽,現在母親可以在這片草原自由奔跑了,以前都是她替母親做決定,包括母親的死前旅行,死後的埋葬,從現在開始,她要放母親自由,展開她自己的旅程。她心中默念著《鏡子》中的另一段詩:  「Child , fret not over poor Eurydice/ but drive your copper hoop through life while in response to every step you hear earth reply/ Merry is its voice, and dry.」  泥土掩埋好,園丁在上面安上大石板,然後把墓碑立好,小小的墓碑有母親的名字和照片,立碑人只刻她,沒刻父親的名字,父親是佛教徒,相信一切歸於空無,她不信宗教,更不信空無。  三年來的心願終於完成,她在塚前合十禮拜,結束後對大地一鞠躬,又對園丁一鞠躬。  「聽說臨終的人,會突然清醒下地對土地跪拜,這是『謝土』,也就是跟土地告別。你在替母親辭土也辭人。」小園丁悠悠地說。  「你一直是知道的嗎?」  「我也是人。」  不,他是天使,梅樹下顯現的天使。  園丁母子穿著雨鞋離去了,雨愈下愈大,令人暈眩的豪雨。  又剩下她一人,今天是沒辦法洗澡,漫漫長夜如何度過呢?以前的屋主現在會做什麼?吃飯、聊天、喝茶、看電視?沒電視的時代做什麼呢?看書、寫信、讀信?看書現在沒辦法,不如上網給阿比發個信:  搬上來快兩天,覺得有兩年那般長,我也很懷疑自己是否能住下來,隨時都想逃下山。人被都市馴化之後,離自然太遠了,我總是過度高估自己,包括我們之間。  我相信我們之間必然有些什麼。  我比我想像的想念你,我想你是不會如此想我,在一起三年從來無約束,自然也無確定、無未來。當初買這個房子,真正的夢想是我們一起住在山上,跟一般的情侶或夫妻一樣,當然那只是我自私的想法。  母親過世、父親再娶,我早已放棄「家」這個想法,但阿比,你是第一個讓我想到「家」的男人……  這是一封不會寄出的信,寫完後存進文件夾,這時窗外傳來機車與人聲呼嘯的聲音,走到窗口一看嚇呆了,在大雨中三輛機車五個飆仔,在剛鋪好的草皮上尬車,還把墓碑撞倒,他們怎麼進來的都不知道。她快速拿出相機拍到幾張,緊張憤怒到手發抖,黑暗中他們的臉照不清楚,但車號很清楚,還好花園裝了感應燈,這時黑暗中出現一個白影子,是穿著雨衣雨鞋的小園丁,燈打在他身上,臉色慘白,看來像鬼又像雨衣怪客,飆仔大聲叫:「鬼啊!有鬼!快跑!」一群人落荒而逃。  她像瘋了一樣飛奔至母親的墓前,抱著墓碑發抖流淚。  「他們不會再來了,惡人無膽。」  「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一直沒走,他們一定會再來,我要保護草皮,如果給他們一些警告更好,我的武器都還沒出手呢,你看我正要準備噴水,他們就嚇跑了。要我跟你去報警嗎?」  「好!」  羽開著車往最近的警察局開駛,覺得自己憤怒的臉快成石像,以致在警察面前講不出話來,胖胖的警員像三天沒睡覺一樣眼圈發烏,打呵欠,做筆錄時不斷開玩笑:「你說,他們連續來了兩次,你才來兩天?你都看見了?你確定他們不是認識的?有些飆仔就愛耍帥。」  「之前沒看見,今天拍到了,有車號。」羽把相機中的照片調出,胖警察看了看照片,交給另一個警員查機車資料。  「你一個女人家,一個人住山上?」  「這也要做筆錄嗎?」  「當然,這不尋常。落單的女生容易招人欺負,這你懂吧?」  「你是說這是我的錯?」  「這是人性。他是誰?」  「園丁,他也在現場。」  「你最好叫園丁留下來,太危險了。這幾天有颱風過境,你們要小心,最好下山躲一躲。」  離開警局時,羽滿臉淚,好像她是被審的犯人,這是什麼世界,她要不要下山呢?明天就是最後期限。  雨愈下愈大,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雨,無意識地開車往山下走,快接近山腳時,她迴車,加速上山。在一旁沉默的園丁說:「搞不好很快就會抓到,不想知道是誰嗎?」  「沒有他們,還有別人,這裡不歡迎單身女人。」  「是不歡迎軟弱的人。」  「你是說我要強硬一點。」  「起碼不要自己打敗自己,明天我幫你修復草地跟墳。」  「你願意留下來成為固定的園丁嗎?」  「我不做固定的,因為我很貴。」園丁難得俏皮一笑。  還沒到家,滾滾黃流與落石擋住去路,連續豪雨造成土石流與坍方,上山下山開車都很危險,羽想到她的草皮與房子,會不會也在洪流之中:「怎麼辦?」  「下山,我帶你走便道,沒多遠,車子先停在安全的地方。」  園丁帶著羽走林中小徑,大水挾帶著土從山頂快速滑落,山洪爆發,先發出「嗚、嗚」響聲,接著就像原子彈爆炸,兩聲巨響後,整座山「噴」發開來,範圍快速擴大還發出野獸般的吼叫,原來山的分解也會痛苦露出猙獰的面貌,像是千鬼萬魂叫著索命一樣。這種畫面只有在電視或電影中見過,這是什麼世界,又回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黑暗中只有園丁的小手電筒照路,拉住他的手好幾次滑掉,路實在太滑,她穿的皮底便鞋根本無法行走,連跌幾次,一陣大水當頭湧來,她一鬆手,心中暗叫完了就滑落山坡,被捲進土石流中,那瞬間羽覺得被拋出外太空,呼吸困難,身體變得輕盈,在水波中她先是拚命掙扎後來放棄,想著就這樣死去也不錯,她的腦子從來沒這麼清醒,好像這才是她多年來找尋的答案,原來死亡就是這種感覺,她終於知道,被拋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並不痛苦,感覺更集中專注,人一生能專注的大概只有此刻。在漸漸失去意識中,她的手被抓住,整個人好像破麻袋一樣被拖走。  「你差點死掉,你知道嗎?還好卡在兩棵樹間。」園丁說。  「死了也好,我以為我已經死掉。」  「你並不想死,因為你的手緊緊抓住樹枝,如果不是這樣,你早就被沖到山谷下,你很強。」  「是嗎?」  回到警局,兩個渾身是泥,胖警員說:「你們去了一趟地獄嗎?這幾年這山裡只要下大雨就坍方土石流,我們也要出去出任務了,你們自便。」  兩人清洗一陣,就在警局過了一夜,警察都出去清路面救災,清洗好包著大毯子,園丁問羽:「還要下山嗎?」  「想,怕,但暫時不要。」  「住在山上就是這樣,不久你會變好的。」  「這也太誇張了,沒一刻安寧。」  「你是倒楣一些,初來乍到的恩賜罷!但我碰過更誇張的,走山、滅村、遷村、活埋……都在一瞬間,山民很苦,但住慣山裡,下山更苦。」  「為什麼?」  「空空的,大家都是空空的,我寧願在山裡跟貓頭鷹說話。」  快天亮時路才通,雨停了水也退了,兩人開車回到家,還好只有院子小積水,房子地勢好,蓋得也夠堅固,房子裡面很潮濕,家具蒙上一層蒼色的灰,羽用手抹一下,黏的,是發霉,黴菌快速占領房子。  園丁回去休息,羽累壞了先睡一覺再說,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園丁的話,她並不想死,而且是強硬地想活下去,她的嬌弱依附都是假的,人要被逼到極限才會現出原形嗎?還是只是求生本能?  快中午時起床,園丁已經來了,她換上寬鬆的舊牛仔褲,連帽短風衣,帶上手套,穿上雨鞋,只差沒配把槍,加入園丁的工作,不再躲在高樓上,穿著小洋裝躲蚊子。小園丁看她一眼沒說什麼,耳聾的母親想搶下她的鋤頭,羽笑笑搖手,母親笑得像嬰兒,母親都是一樣的嗎?羽有點錯亂。  她要親手為母親再造一個碑,對小園丁說:「原來的碑不要了,只要一個大石頭就夠,反正只是象徵。」她到山溝的對面去找更大的石頭,看到一顆瘦長形的石頭,總有十公斤,去除汙泥後,抱起來腰都挺不直,還好,不過兩包米的重量,想到這裡蠻力大增,這時草叢那邊遊來一頭眼鏡蛇,這次看得很清楚,扁平的三角頭還吐著蛇信,她不知是嚇呆還是本能,很想把石頭砸向蛇,但她做不到只好定住,蛇就在離腳十幾公分處遊走了,蛇一離開,她腿軟蹲坐地上,這只是好運吧,不可能是真的。  「你不攻擊牠是對的。」  「我嚇呆了,根本沒有攻擊的能力。」  「換上我備用的雨衣吧,行動更方便些。」  「它的材質很特別。」  「也沒什麼?就是輕,防風又防水,登山用的,也是我的戰袍,我父親留下的,他是讀森林的,在林場工作中跌死在山谷。」  「對不起。」  「沒關係,誰的家裡沒有躺一個或死一個?」  「是啊!」  「我的父親很愛他的工作,從小我在林場中長大,簡陋的山屋中,常有雲霧包圍,夜裡好冷,但一家人像一個人不可分,父親死了,我們只有下山,我不知要做什麼,就種種花草,父親很會做也很會教,他走後,我只是三分之一的人。」  「會走出的,慢慢的。」羽心想我曾經是二分之一的人。  羽換上米色雨衣,果然很輕,行動更輕鬆,清除落葉與斷木,光是這些就三車,然後是整理草皮,經過水的沖刷,草皮移位,需要整容。羽做得很有勁,原來做這些工作很有樂趣,就像回到小時候在草地上遊玩與探險,與大自然直面相見,它會給你種種挑戰,人在當中學習應變。三個人整理好庭院重新立墓碑,一切從頭來,整理好後三個人同時靜默,像時針一樣朝著石碑,這個無字碑就像個很平常的大石頭,也許這樣就不被發現也不被破壞,就像以前那些貓狗的墳。園丁在梅樹的另一頭分別挖了兩個墳,也是用石頭做記號。  羽面對大顆大石頭,先是低泣後來轉為哭嚎,三年前母親的葬禮她沒掉一滴眼淚,安塔位時也沒感覺,積壓在心中的情緒一時爆發,這意味著她得真正承認母親的死。園丁靜默地看著她,直到她轉為平靜,拍拍她的肩頭說:「工作差不多了,我們也該走了!」  「你們下一個工作在哪裡?」  「哪裡需要我們,我們就去哪裡。」  「如果他們再來呢?」  「不會來了,現在你可以嚇人了。」  「是嗎?」  警察打電話來說抓到兩個嫌疑犯,要她去指認,沒想到現在警察辦案這麼有效率,她一個人開車到警察局,披頭散髮又是一身全白,一進偵查室,但見兩個十六、七歲理龐克頭、掛鼻環的小男生,正驚恐地看著她:「鬼─」  她回頭看,難道園丁跟在她後面,還是她長得像鬼?  「怎樣?招認了吧?」  「是我們幹的,那個鬼屋是平常我們聚會的地方,聽說有人搬進來,又是一個人住,就想去亂,沒想到真的有鬼,我們沒幹什麼壞事,就是在草地上尬車,平常我們也常在那裡玩,那是我們的地盤。」  「你們侵入私宅,毀損財物,破壞祖墳,這罪辦起來可不小,看被害人要不要告。」  「告死他們!」羽大吼。  「原來不是鬼,是母老虎。」  她看著這兩個小龐克,原來只不過是如此,不是這地方排斥她,想像的永遠比真實可畏。  「我保留追訴權。如果再來絕不饒恕。」羽指著他們說。  從警局回來已天黑,園丁回去了,明天他們會往哪裡去呢?他們像蟲師一樣,將致命的蟲釋放,讓大地恢復秩序,苦痛的人生卻是無止盡的,就像那個被蟲弄瞎眼睛的女孩,不想再睜開她的眼睛,只想四處流浪,訴說悲涼人生。  時間已到午夜十二點,阿比的時效已過,她應該好好痛哭一場,但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太累了,那是肉體的累,心靈卻無比清醒,原來這三年來,她依附著阿比,只是因為自己的失落與不完整,現在她要慢慢完整,經過這麼多事,阿比已變得很遙遠,以後會愈來愈遠,沒有人可以靠別人生存,你終究得一個人面對一切。園丁一定早就通過這一關,她希望可以跟他一樣強,胡思亂想中,不聽使喚地熟睡,不知睡了多久,被尖銳的摩托車聲吵醒,天哪,又來了,羽從床上跳起來,抓起放在床邊的榔頭準備當武器,跑到窗口,在五盞三百瓦的感應燈交輝下,阿比一手抱著安全帽,一手扶著機車,甩著瀏海,傻頭傻腦地茫然四顧。  ─原載二○○九年十一月一~三日《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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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以軍精選二○○九年最精彩的小說,故事篇篇精彩,讀一本等於讀遍全年最好的小說,包括九十八年度膾炙人口的《殺鬼》、《流水帳》、《附魔者》、《初下荷花時期的愛情》最精采的片段。  ★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獲年度小說獎。   ★主編駱以軍特選全年度十六篇最感人、最精彩的短篇小說,有朱天心、童偉格、甘耀明、周芬伶、陳雪、陳淑瑤、張萬康、伊格言、胡淑雯、等名家作品。  主編簡介  駱以軍  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台灣省巡迴文藝營創作獎小說獎、全國大專青年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台北文學獎……等。曾出版小說《西夏旅館》、《我愛羅》、《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降生十二星座》、《遠方》、《遣悲懷》、《月球姓氏》、《第三個舞者》、《妻夢狗》、《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紅字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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