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都蘭農舍生活
2012-6-26
本事文化股份有限公司
江冠明
序我要出走,尋找孤獨與寂寞的新生活 1993年路過台東時,喜歡秋天十月、十一月藍澄澄的天空,抬頭望見白雲如澎湃浪潮堆砌在山脈上,蔚藍的天空與雪白的雲團讓人心曠神怡。回到台北那幾天,腦海裡擺盪著藍藍思緒,那滋味很像初戀的情愫,淡淡的喜悅圍繞在心靈四週。偶爾坐在街頭咖啡館歇息,發呆時總會望著咖啡杯裡,漂浮著熱氣騰騰的水霧,內心卻混雜著困惑的思緒。喝咖啡似乎無法平靜心靈的茫然和不安,對自己的台北生活感到糟糕透了。每天在公寓小巷與辦公大樓之間穿梭,回家望著居住公寓的鐵窗鐵門,感覺自己像動物園的動物被囚禁,難道我要一輩子被關在籠子裡嗎? 在台北忙碌功利的社會裡,承認內心的徬徨需要一點勇氣,接受情緒低潮需要忍受歧視的眼光。雖然對工作全力以赴,但是每次工作結束後的空虛感,卻讓人沉淪在虛無邊緣中。對每天來往的城市街道很熟悉卻感到格格不入,每次到永康街或天母找朋友聊天喝酒後,回家的路途卻充滿迷霧般的疏離感,隔著捷運玻璃窗,望著城市街道的天空與流行廣告,豔麗新潮卻陌生疏離。在台北都會生活二十年,往來經過士林、永和、板橋、東區的擁擠人潮街道,望著擦身而過、川流不息的車潮人潮,常常感到迷失、茫然、失落。生活的感覺越來越麻木,城市的記憶越來越模糊,心靈的思緒越來越困惑,忍不住問自己「為什麼我要留在這裡?為什麼我的生活會變成這個樣子,每天帶著憂鬱的情緒上班呢?每天過著重複單調的日子,跟戀人在一起的感覺越來越公式化,連找一家餐廳一起用餐的感覺都麻木了,有關戀情的愉悅正在慢慢融蝕、消失…… 我承認,失去擁抱生命的力氣和熱情,失去對生活工作的信念,失去戀愛的激情和能量,對人生越來越空虛茫然。鼓起勇氣放棄尊嚴和羞恥,找精神科醫生問他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他在診斷書上寫著「精神官能症」,他溫和客氣地用一堆學術名詞告訴我詞彙的意義。我沒問太多也不想知道太多,心裡清楚這不是精神病問題,而是心理問題,這種情況是沒有藥可以治,找醫生只是證明自己能夠理性地面對問題。回到現實生活,只好借助忙碌的工作淹沒自己的情緒,讓自己不要空閒下來想太多,也不想再問「快樂是什麼?」下班後的深夜,換上短褲汗衫,從石牌沿著河堤跑步到天母,繞一圈再回到住處,穿過繁華街道的暗夜巷弄中,讓汗水一滴滴流下,回去洗個澡睡覺或看Cable電影到累了睡著。那幾年,我活著卻不快樂,彷彿種在室內的盆栽,天天被冷氣與人造燈光包圍,慢慢失去自然生命的光澤與活力,天天渴望有機會逃脫單調無聊的生活,遠離台北生活。 我要出走,我要去流浪,去尋找「新的生活」,重新點燃「生命熱情」,喚醒內心深處逐漸迷失的靈魂。1994-95年間,藉著採訪工作遠離台北,我需要漫遊在踏實的土地、觸摸真實的山海森林、呼吸新鮮清新的空氣,接受自然光線的日照,讓思想跟隨外在環境移轉宣洩一切的情緒。那幾年從事田調研究、攝影與雜誌專欄撰稿工作,喜歡孤獨地前往崇山峻嶺、天涯海角去攝影探訪,雖然待遇不是很好,但只要遠離城市親近田野山林,稿費夠旅途花費就夠了。整整一年多的歲月,在新竹尖石鄉的山嶺間走訪,遠赴南投仁愛鄉信義鄉、嘉義阿里山鄉、屏東三地門霧台好茶、甚至遠赴花蓮台東到偏遠的鄉村間採訪。在翻山越嶺的追尋中,漂泊流浪的生活相當孤單寂寞,思緒卻隨著行走大地的腳步越來越遼闊,越來越輕鬆。無意中發現,流浪採訪的生活方式雖不安定也不穩定,卻是一種自我放逐的考驗,也是我嘗試脫離城市生活的轉捩點。 那段時間很喜歡藉機開車走訪花東,到花蓮採訪後,往南走花東縱谷繞過南迴或南橫公路再往北,有時候故意繞遠路從屏東經東海岸公路繞一圈再回台北。每次經過台東,奔馳在花東縱谷公路上,尤其是鹿野、關山、池上那段筆直的公路,生命彷彿像條坦直自由的公路,往藍天白雲飛馳而去。在玉里富里的公路邊,望著秧田水光倒影中的天空,聆聽金黃稻穗隨風搖曳的沙沙聲,我才感到抒解和自由。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離開台北,心情就開始舒暢,那種心情就像突然開車進入一片一望無際的田園,每次經過花東縱谷不論是收割後的油麻菜花田、波斯菊花田,新插秧的水田、黃穗的稻田,心靈總是沉醉著,我喜歡那種遊走在田園中的美感。那時每次經過台東,總會對藍天白雲說:「你好!我來了!」十年後,台北的朋友來找我,也跟我說:「每次下飛機,看到藍天白雲,我的心情就好起來!」後來,來找我的朋友陸陸續續在台東買地,他們計畫著退休後要移民台東。 一九九七年對自己宣布退休,隱居到台東鄉間,事隔多年到現在,我很難說明當時內心的徬徨和不安,是讓我漂泊台東的理由。新移民抱持浪漫美麗的田園夢想,來台東買地蓋屋築夢。當時我卻兩手空空來台東,沒有移民台東的正當理由,沒有存款沒有退休金,更沒有移民花東的計畫,更糟的是,我不曾想過我會來台東。有天電視節目來訪問我來台東的理由?我毫不思索說:「台北混不下去,只好自己滾蛋!」主持人笑著說:「你真誠實,還很幽默!」很少人願意對自己過去奮鬥多年的人生打個「X」,跟過去說再見。我是少數的例外,我的人生本來就是個意外,就像小學生的作文標題「我的願望!」充滿朝氣和希望,大學畢業十年後已經感到人生乏味,對城市生活感到絕望,你能說我的人生會有希望嗎?還有願望嗎?來台東純粹是偶然,這個偶然經過十幾年依舊是那樣的情緒。 朋友問我:「當初你為什麼不買地,或買個農舍住下來?」也許生命的底層仍在騷動,在台東漂泊十餘年歲月,不曾想過讓自己落地生根,或者尋找安身立命的地方,總覺得生命一直處在流浪狀態,到台東只是隨緣的過客而已。十幾年來,搬家五、六次,換了六、七個地方,也許換了許多地方後,覺得人生漂泊很自然。每次搬遷農舍,都會大動土木修築房屋,鄰居朋友納悶不解追問我,不是自己的房子,幹嘛花大錢修它呢?為什麼老是找偏僻無人的農舍居住呢?理由很簡單,我不想住公寓不想住在村落裡,寧願住在荒郊野地享受自然山居歲月的生活。住老舊農舍永遠存在破舊與水電問題,但不修復農舍怎麼居住呢!選擇農舍,是認識自己跟自然環境互動的過程,尤其是面對一棟空屋,站在荒煙蔓草中,彷彿跟自然世界、無人空屋開始對話…… 尋找遠離人群的偏僻農舍居住,這樣的情境是為什麼?彷彿中世紀修道院的修士、閉關修道的僧人,避開人群城市,真實面對心靈深處孤獨跟寂寞,重新思索人生的意義。我,沒有烏托邦般退隱山林的美夢,只是單純地想跟過去的生活和記憶說再見,跟熟悉的社會人際網路告別。我是個被社會開除的人,只不過是提早申請退休,人生跟畢業證書、履歷一樣,對我根本沒有意義。選擇山林中農舍是有些牽強的理由,也許那棟農舍跟我一樣,充滿孤獨和寂寞的憂傷,也許棲息在山林野舍中,真實地面對離群索居的生活,把自己放在世界的邊緣位置,這樣的自我放逐是跟過去切割,尋找另外一種生命的可能性。
移居都蘭,一條罕有人走的路,他13年前的勇氣,現在成為我們的嚮往與力量 許多的「你為什麼不」都比不上一個「我為什麼要」! 不附和世俗的要求與規範,單純地聽從內心的渴望。 漂流木涼亭、露天浴室、Pasa廚房、觀景露台、檳榔樑老農舍…… 江冠明從都市出走,來到都蘭,修復著一棟又一棟的農舍,彷彿也像在修補他的心靈,從中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1997年,江冠明放逐自己,出走到台東。走著走著到了都蘭,他突然不想走了,他停了下來,眼前是太平洋和綠島,還有一棟半埋在土石流裡的農舍。他本是個幾乎沒操持勞動過的都市人,卻自己規劃整理、修水管、整地挖土、作木工…… 沒想到,這一停就是十三年,他改造整修生平第一棟農舍,接著是第二棟,第三棟、每一棟農舍都有不同的生命與故事,他甚至只是因為臨時炒菜給來訪的客人吃,意外經營起PASA廚房…… 許多人過著規劃完善的生活,這樣或許沒有甚麼不好。但是江冠明想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他離開自己原先以為的生命軌道,卻找到了心靈的平靜。許多人問他為甚麼不買地,為甚麼不結婚,為甚麼不……對他來說,這麼多的「你為什麼不」都起不上一個「我為什麼要」。 這是江冠明、都蘭生活,農舍修補的故事,也是一個誠實面對生命困境,並找到出路的故事。 當然,也是都蘭山居歲月的故事。 江冠明的都蘭生活不是放逐,是追尋後的回歸 八頁農舍彩色照片 X 都蘭寫意插圖 關於都蘭農舍生活的點點滴滴: 整理農舍 整理農舍是學校沒有的課程,老農舍五年十年沒人住,屋內電線管路必須全部檢修,萬一管線跳電走火怎麼辦,電箱到底堪不堪用?萬一山泉水臨時斷水怎麼辦?必須添購水塔儲備用水,到底該買多大的水塔?水塔配置五公尺高落差,水龍頭才有水壓,讓熱水器點燃,所以必須超過六公尺落差才有足夠水壓,水壓不足要裝加壓馬達。浴室沒熱水器與淋浴設施,牆壁鑿洞才能裝水龍頭?檢查馬桶還可用,屋外化糞池還能用嗎?最後發現化糞池的污水管竟然排到屋前水溝,路面比水溝高,而屋前涵洞已堵塞,排水溝下方被土石堵死,如不處理,將來庭院不是瀰漫糞水臭味…… 清晨散步 搬進農舍,微曦的光輝穿過窗戶落在床頭上,我被陽光喚醒,很快適應五點多天亮就起床的習慣,換上長筒雨鞋拿著鐮刀,帶狗兒大麥汀到樹林裡散步。試探著從路邊小徑走進去,路跡不明顯,似乎有人走過,又似很長時間沒有人走動。大麥汀走前頭探路,牠每走幾步便停下腳步回頭看我,等我走近又繼續往前走。空氣散布著晨露冰涼微濕的氣息,林中有時飄來陣陣的樹木氣味,揮動鐮刀劈開擋路的雜樹亂枝,或揮開地面盤纏的雜草,碎裂青草的野性氣息飄浮空中。突然大麥町往前追去,前方傳來希悉索索聲音,聽到鳥鳴陣翅飛走的聲音,我叫喚幾聲,大麥汀跑回來。低聲斥責幾聲後,大麥汀抬頭用眼神瞄著我,我盯著牠看,撫摸牠的頭,在嘴邊比手勢,輕輕喊聲「噓!」,直到牠裂嘴呵呵地笑起來。我喜歡享受在樹林裡清晨散步的滋味,不希望大麥汀的好奇追逐打散寧靜氣息,雖然腳步聲引起些輕微騷動的聲音,卻不會驚動樹林裡的安寧。 到出海口撿漂流木 剛開始抬漂流木時,力氣不足,加上肩膀細嫩,只好墊條大毛巾,慢慢從小根漂流木練習扛,等力氣練夠再增加重量,扛大漂流木。一生不曾做粗活,經過整修房屋的磨練,體力越來越好,漸漸背得動一包水泥,但還是需要別人幫忙上肩。跟工人一起工作,他們喜歡開玩笑說你不行,但是繼續跟著師傅學習,他們會慢慢接納你,教你技巧。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四海為家交友天下。慢慢熟悉領日薪的打工人的步調,漸漸遠離領月薪固定上班族的規律,心靈也適應起流離漂泊的生活。住荒野農舍,很多生活小事要自己打點,煮碗麵丟顆蛋,加上幾片菜葉肉片,泡杯咖啡寫稿看書,搬石頭砍草整理環境,一天很快便過去,怎會無聊。如果到海邊撿趟木頭流一身汗,回家洗洗澡圍條南洋沙龍坐在庭院乘涼,倒一杯英國Scotch,聽聽爵士藍調或民謠,晚上會睡得很熟很舒服。 到水源地巡水修水管 水管沿著山壁或懸吊在樹梢上,往山上延伸,水管新舊粗細不一,是克難二手山泉水管,許多接頭是以腳踏車內胎橡膠綁住,水管用鐵線綁住溪旁的樹幹上,或沿著山壁或跨越溪澗。水源口隱藏在溪谷邊山壁石縫,用簡易水泥稍微做出蓄水窪洞,水管穿過水泥洞插入窪洞中,進水口以紗網包住,阻擋碎石樹葉流進水管,再用幾塊石頭將水管壓進水中。沿途遇見幾個廢棄的進水窪洞,似乎每場風雨過後,山谷水脈都會變動,重新尋找新水源口。每次颱風後,折斷的樹枝常會打斷水管,三天兩頭便要尋水修水管,變成家常便飯,此時才真正領悟山居歲月的生活,必須付出勞力汗水才能享受那份悠閒。
江冠明 1997年自我放逐,流浪到台東都蘭,修繕農舍過隱居生活,無意間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人生路。2007年創立「PASA廚房」,以回歸原味,慢滋慢味為訴求。2008年將改造農舍變成民宿,分享山居歲月生活。2011年再次提出原味調味的觀念,創造台灣新鄉村料理,這一場生活風格革命,正在發生中……
序 我要出走,尋找孤獨與寂寞的新生活第一章 遇見農舍,學習新生活的體驗第二章 風雨如禪師棒喝,敲擊靈魂喚醒意識第三章 漂流木涼亭,都蘭山中的新傳說第四章 第二棟農舍,物質貧困精神卻最富裕的時刻第五章 流浪的文化傭兵,隱居、寫作與慢走漫遊第六章 慢滋漫味的人生,PASA廚房第七章 貓狗共和國,咖哩、蕃茄與喵咪 第八章 流動的生命風景,繼續流浪,繼續追尋……
朱天衣.胡德夫.孫大川.夏曼藍波安.劉克襄 誠摯推薦◆朱天衣我始終覺得臺東是化外之境,她偏居一隅交通不便,因此保存了素樸原始之美,那兒的山勢拔天而起,緊臨的大海深邃湛藍直達天際,就像是夢土仙境,要有多大的福份才能終日徜徉在她的懷裡?看了冠明的書寫,我才知道要進入這片夢土,唯一的通關密語便是「捨得」。如果你懂得「捨」,帶著一顆波西米亞、隨遇而安的心,那麼所得到的,會是超乎你所想像的。◆夏曼藍波安他的夢想,其實是很寬容的放逐自己的心魂,這是一種生活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