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管繁弦
2008-8
东方出版社
彭程
472
无
在文学的诸种样式中,散文堪称是一种最为宽泛、最为自由的文体,少有拘限。用排除法,诗歌、戏剧之外,一切不以虚拟的人和事为依托——只是相对而言——不好归入小说范畴的文学文本,似乎都可以划归散文的旗下。近年来一种有关“大散文”的定义,更是将其疆域扩展到了几乎是广袤无垠,连学术论文、调查报告、日记等,都可兼收并蓄。与之相表里,内容上更是体现了一种高度的开放和包容,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常态和另类,循规蹈矩与离经叛道,大言炎炎与小言詹詹,总之,举凡涉及精神生活的一切内容和表达,都可在这个叫做“散文”的超大型剧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个座位。 光风霁月,真个是无比自由。门槛似乎不存在,更无资格认证那一类劳什子。谁喜欢写都可以写,谁喜欢写什么就写什么,尽皆悉听尊便。让人想起了那句歌词: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不过且慢。过多的自由,早晚会在某个时候让人感到不自在,觉得哪儿似乎不对头。精神情感方面的许多东西,感悟、认知、价值等等,来自于对比。童年时代物质匮乏,每到春节才能吃到一小把炒花生,那种香味足以回味一年,如今很容易就能够满足种种口腹之欲,谁还会拿它当回事?倘若有一天,鱼翅像粉丝那样可以随便招呼的时候,你是不是反而怀念连带鱼也得论斤供应的年头? 人是需要界限的。界限的缺失,往往会令心魂无所附着,进而带来精神的涣散和放纵。这首先是源于人性的一种制约,源于心理学上的一个规定性。违背了这点,你便会若有所失,忐忑不安。这方面最具体直观的体现是在空间上。你也许有财力把卧室弄得像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某些暴发户就是这样干的,可是这样的房间缺乏那种应有的温馨舒适、安稳踏实之感。躺在这样的屋子里,庶几仿佛独卧荒原之上吧。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是一个十分有名的说法,有着广泛的所指,涉及一系列的生存境遇,放在这里也是适宜的。 之所以写下这些,正是因为当前的散文写作中,存在着太多的对自由的滥用。或者说,因为尺度的相对宽松,有些人甚至不再认可尺度的存在。但这样做,最后伤害的终究还是自己。 日常生活中,很少有人愚蠢到自以为无所不能,试图包办一切。假如一个人不吝啬词汇地恭维你是全才,你很容易会怀疑他别有用心,从而警觉起来。可是在散文写作领域,所谓广泛涉猎、题材丰富的说法,却总是让人感到受用。被如此称道的作者,心安理得,脸上浮现出坦然的笑意,而倘若是一名倡导者,更会视之为天经地义,是丝毫不容辩驳的常识,仿佛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是直线那一类不证自明的数学公理一样。总之,会有相当数量的人,或竟是绝大多数,其实是欣欣然中招了,走入了一个松软舒适的陷阱。 譬如说,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你品茶或者赏画,养鸟以及种花,描绘阳台上望见的晚霞,写写脚边猫咪的娇憨和狗狗的调皮。思绪当然也不妨驰骋到另外的时空,追忆童年村边的小河,缅怀祖母慈祥的微笑,回想中学时对那个留着长辫子的女同学的初恋。仿佛走过无数次的路不需要辨认一样,这些题材天然地对作者形成一种诱惑,随时在向你招手,不觉中产生了一种惯性,笔头一滑就进入了那些话题区域。如果把自由理解为不受限制,随心所欲,那么写作者对于这一类题材的倾心以及言说,当然没有什么不对。 但这样很容易会遭遇发问:自由固然自由了,但它与作品的质量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尖锐的、触及实质的问题。自由是必要的条件,但并不保证必然会产生什么结果。一块营养充足的土壤里,既可以种麦子,也可以种罂粟,当然还可以抛荒不管,任凭野草杂乱生长。上述那一类的写作,当然不能一概说没有好作品,但大多数篇章,对于读者的阅读经验,对于这种文体的生长和更新,没有贡献什么。说得刻薄一些,它们可有可无。 解释这一点并不困难。选项太多反而造成了无所适从。没有边际,没有限制,什么都写,往往让人忽略了真正值得写的东西。其实,由于时间、精力等资源的有限性,选择的自由,毋宁理解为不选择什么的自由。并非“拣到篮子里都是菜”,要选几样中意的菜。尤其是已经过了学徒期,当上了掌勺师傅,就不能再来回地做清炒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了,更不能认为这些就是菜的全部。虽然我们不具备烹制那些拿手菜的手艺,但必须承认那是一种值得羡慕的本领。 回到散文写作,那么,选择什么呢? 选择陌生,选择独特,选择新鲜的感受、思索和言说,选择对于昨天的自己的超越——我用“难度”二字,来概括所有这些目标。它们相互之间或许还有着种种的不同,但不会轻易地抵达,却是它们的共性。 平地上行走固然容易,但除了刚刚学步的幼儿,以及从半身不遂中缓慢恢复的病人,谁会把它当成一项值得夸耀的技能?水涨船高,学会走路后,检验脚力的尺度便变成远足和攀登了,距离、高度的不断递增,才能给你带来满足。写作也是如此。再丰盈的累积,如果不带来——哪怕这个过程十分缓慢——一些质的变化,是难以让他拥有良好的自我感觉的,倘若他保留了一份清明的判断能力的话。这个世界不缺乏泛泛的感受或思索,它们甚至是过多了。如果仅仅是为了给这些老生常谈贴上一种个人的标签,尽管可以理解,但其必要性是大打折扣了。自言自语是一回事,但写成文章发布出来,便是进入了公共领域,要受到检验、评判。倘若你不能证明你是值得信赖的,那么,指责挑剔,冷嘲热讽,都是阅读者享有的权利。 散文易写而难工。这句耳熟能详的老话,应该在相当程度上包括了这样一重意思。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有必要考虑施加某种自我限制,收敛视野,聚焦目光。在任何一个领域里的哪怕是一个很小的题目上,多少代的前人,同辈的许多人,都已经说得很多了,简单地重复他们已经没有必要了。要争取接续上他们,再前进一步,再深入一尺。如一句西谚所说:与其到处乱刨坑,不若一处掘深井。 至于这个领域是什么,会以什么面貌呈现,那便是你自己的事情了。那些给你带来触动和叩击的,那些长久浸润你的灵魂的,那些令你不吐不快的,不论是事件或知识,都可以成为这样的素材。总之,这里面有一种神秘,一种玄奥,一种不足与外人道的声音、色彩和气息,它们萌生于你的气质、经历,你打量世界的视角,又被你的思索发酵和引领。它们常常是不可替代的,因人而异,打上了鲜明的个性烙印。 它们是史铁生有关残疾与命运的诘问,是张承志对于民间信仰的深挚守护,是苇岸倾心思索人性与土地的对应关系,是刘亮程细心聆听新疆腹地里树叶般大小的一个村庄的心跳和梦呓。一个写作者能够获得这样的一个领域,实在是命运的一大赐予。 我也知道,达到这一点有多么难。那句俗语是怎么说的?站着说话不腰痛。应然和实然,理想和现实,未来和当下,有着巨大的鸿沟,漫长的距离。作为一名散文写作者,我自忖一直是在寻找中,经年历岁,可惜,至今未曾登堂,遑论入室。 也许再经过多少年,仍然难以达到这样的目标,但寻找仍然是必要的。求法其上,得乎其中。只有如此,才能让我们有望产生出对自身的超越,收获独特的感悟,并言说这一切。天道酬勤,滴水穿石,探索总会留下一些痕迹,虽然经常是缓慢而且微弱的。当然,也不排除那种情况,所有努力都像西绪弗斯那样,将巨石推上山巅,然后石头跌落山脚,从头再来,如此周而复始。但即便如此,也仍然是有收获的——至少我们见识了什么才是高度。 所以,在《西绪弗斯的神话》里,加缪要说:西绪弗斯是幸福的。
从根本上讲,写作的意义正在于此。尤其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无论是求名还是求利,都有更宽广更便捷的路径。借拽着缪斯女神的裙裾获得成功,绝对属于小概率事件,散文作为一种最难以兴风作浪的文体,更是如此。这种情景下,一个散文写作者倘能经年累月坚持不辍,就几乎毋庸怀疑他另有企图了。这并非是自夸,而毋宁说是向许多富有定力和才华的同行致意,他们坚守的姿态,他们所到达的深度和广度,证实了寂寞中的发掘自有其价值和动人之处,也鼓励了我在几番犹豫后终于驻留了脚步。
彭程,1963年出生于河北景县。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光明日报报业集团《书摘》杂志主编,现供职于光明日报文艺部。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散文随笔集《红草莓》、《镜子和容貌》、《漂泊的屋顶》等。
散文:在自由的背后(代自序)心情印痕母亲的阳台四十岁那天的雪娩急管繁弦一个人怎样变得衰弱破碎物证消息相逢开口笑独自品尝错位父母老去周围此处和别处二十五年京城居十渡夜话仙栖洞阳台上的秋日头脑中的旅行上帝之眼高处快乐墓地遥望故乡塔三宅记燕园的半日三百年的圣彼得堡游思无缰解读节气岁月河流上的码头滚烫的石头王子与玫瑰西西里故事环境忧思录故乡人物写作的难度让文学成为黏合剂抵达事物核心最近的路途尺度阅读之什阅读的季节与书有关在阅读的边缘把电影当书看在母语中生存《金蔷薇》与一个消逝了的夏天在“非典”阴影中读《鼠疫》感性的无限敞开《塞耳彭自然史》:虫鱼鸟兽的后面怀特文章山高水长哲学原本可以充满乐趣后记
一种感受的降临,一种觉悟的到来,和植物的开花结果一样,是有着自己特定的时间的。蒙田写道:万物皆有自己适宜的时机。兴盛有时,衰亡有时,相应的慨叹憬悟也便油然而生。就像田埂上的一棵树,随着日头升到不同的高度,投在地面上的树影的形状、大小、长短等等,也都在不断变化,此一时辰和彼一时辰,可以大相迥异。 生命行进到中途,感觉骤然间提速了。好像一首曲子,由轻拢慢拨,转入急管繁弦。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在智力、悟性方面,我总是比别人更愚钝些,更迟缓些,是在踏入不惑之年时,才较深切地感知到这种生命的匆促感的。在那之前,也并非毫无感受,但却是浮光掠影式的,雾里看花般的,并没有浸润到内心深处去,化作血肉筋脉的一部分。没有成为一种骨鲠在喉那样的异样、长久的存在之感。没有转换为某种浸泡灵魂的汁液,使之颤栗或者肿胀。更多时候,它们是来自于别人的感慨,传递到自己心中时,信号已经弱化了不少。这和自己发自内心地叹息欷嘘,其实是两回事,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然而当四十岁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却可以说,我的意识完成了一次彻底的蜕变。 我听到了重重的岁月脚步声,挟带着匆忙和慌乱,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造成一片回声和共鸣。不去理会都不行,都不可能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新的东西。在人类感受的库存中,有关时光匆促的叹喟,算得上是最为普遍、最为典型的了,随手翻开一页古诗词,字行间飘荡缭绕的,多是这一类的气息,时时刻刻,粘滞住你的目光,让你的呼吸变得重涩。人们习惯于品尝玩味它们,就像一日三餐中的米和面。但这并不是说,它已经重复熟腻得难以拨动人的神经了。就像诞生和死亡的经验每个人只会遭遇一次一样,这种中年人生的滋味,当落到每个具体的人头上时,也具有一种全新的性质,一种发现的意味。 通常情况下,是渐渐增长的年龄,架设了一架通往感悟之域的桥梁。 除去极少数特别聪慧和特别愚笨的,所谓上智与下愚者,在大多数人的生命坐标系上,作为横轴的年龄,和作为纵轴的感悟,二者所呈现的那种关系图式,应该是大致差不多的。酒在地下窖藏多年后,才会醇香绵软,因为只有在时间的流程中,酒液才能发生某种生物化学变化。同样,岁月也是最可靠的感悟孵化器。当一个人经历的步伐抵达某个年龄里程时,才能领会其中所蕴含的深意,因为渗入了足够多的时间。时间就如同冲洗照片所使用的感光剂,使得生命中原本幽暗隐晦的某些东西,渐渐显现,变得可以辨识和分析。在这之前,他最多只是拥有一些来自于外在客体的观念,是同真实的生命体验相隔膜的。 十多岁时,谁不把生命看作一座花团簇拥四季常青的花园?不说死亡,衰弱都是不可理解之事。二十岁,都知道人会衰老也会死亡的,但总认为那是遥遥无期的事,而且潜意识中,似乎觉得自己会被赦免。三十岁,在浪费了许多光阴后,对未来的乐观仍然不曾有根本的改变,觉得曾经虚掷的终归还可以获得补偿。十几年前,在一次大学同学的聚会上,当某个同学感慨时光无情催人老时,引出一片戏谑的笑声,都认为他小资情调过浓了。如今想来,他实在只是比别人更敏感而已。几年前读美国作家厄普代克的一个短篇,看到这样的一个句子——“这些三十五六岁、生活中已经没有多少可能性的人们”。不由得有些愣怔,因为当时我正是这个年龄,自我感觉尚属良好。好像被一根小棒杵了一下,有一些钝痛,一些忐忑。但或许因为乐观和自信那时尚有足够的储备吧,那一缕不安很快就散去了,觉得这个说法未免颓唐了些。 然而,那种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总有一天会被证明是浮浅且盲目的。液态的水,可以汽化,也可以变成固体的冰,因为分别到达了两个不同的临界点,一百度和零度。自然界的规律也可以写照人生。只要到了合适的时间,生命面孔上那些伪饰虚假的成分也会剥落殆尽,像一堵风侵雨蚀褪掉了彩绘的墙壁,显露出原本的颜色。 总之,秋风拂面的感觉,此刻是鲜活酣畅地体会到了。 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呼啸而过,飞快流逝,杳无痕迹:这就是当前的生命图景。日晷的运转蓦地加快了速度。过去感觉中悠长散漫而各自独立存在的日子,像是忽然被挤压、浓缩在一起了,成为一连串夜与昼的飞快连接,高密度呈现,也许其间的界限就是那些清浅的、常常夜半无来由地醒来的睡眠?被外面的光亮映得微明的一方窗帘,是打在两个相邻的日子上面的一个骑缝章。另一方面,所有连缀在一起的日子又像是被切割了,成为比自身的物理单位更为细碎的片断,因为缺乏完整的特性。当然,这些碎片有着冠冕堂皇的名字,责任或者义务什么的,但也许只是许多鸡零狗碎的算计和争斗,为蝇头小利和蜗角虚名所驱使。 失去了完整和恢弘,时间的流淌自然会让人觉得快了。日子与日子之间,面目模糊,大同小异,相互重叠交叉,好像一条没有落差、体现不出跌宕之势的河流。一家人围坐着吃年夜饭时,还记得去年此时饭桌上的情形,一些细节,某个戏谑的说法出自谁的口中,而中间却分明已经隔开了三百六十个日子。“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现在再来读朱自清的《匆匆》,感慨甚至比作者本人还要深切。他写这篇文章时,还只有二十多岁,少年的轻愁,毕竟难比中年的悲凉。 这个时节,人际间的交往互动,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微妙的功能:他人会成为一面镜子,映出的是你自己的容颜。这是一个从外物回返自身的过程。那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繁茂起来的白发,稠密起来的皱纹,虽然生在别人的头上脸上,所激发出的情感波澜,却是在你的灵魂的方寸之地中撞击不已。一颗善感的心,会生发出博大的同情,那是一种物悲其类的同情,这一个族群面对的是一个叫做时光的共同的敌人。左顾右盼,瞻上视下,孩子的成长,老人的衰弱,此时都拨到了加速挡,驶入了快行道。对这点,你在这个生命阶段体会得最为深浓。时间真是铁面判官,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用最昂贵的化妆品、保健品,都无法贿赂它,不但得不到赦免,想缓刑都很难。 “你还年轻么?不要紧,很快就老了。” 这个时节,忽然就理解了张爱玲的这句话。过去,最欣赏的是它的机智俏皮,属于修辞的艺术。此刻再念起来,却对其间蕴含的那种沉痛和无奈有一种切肤之感。是的,“很快”,就两个字,却有千钧之重。古人们的感慨就更有力度,因为除了浸透了心血而格外凝重外,还添加进去了他们身后的漫长时光的份量。理解了三闾大夫的惘然,“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理解了古诗十九首的哀伤,“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飙尘”。理解了李白的气急败坏,“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 一次同一位长者聊天,说到十年一晃而过,来不及端详。他是一家报社的负责人,每天忙于开会,传达,审稿,看版面,一应琐碎的事情满满荡荡,充塞了每一天的每个时段,就像城市里水泥沥青覆盖了每一寸地面。这样,一些感受和思索的种籽,多数都来不及发芽就夭亡了,少数好不容易抽出几个叶片,因为缺少浇灌,就又枯萎了。感受是奢侈的东西,从感受中生发的思想就更宝贵,都需要充足的时间来沉淀、结晶,就像一株植物,有一个开阔的空间才能枝繁叶茂。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年龄段,我们的感叹可以很多,但感叹的内容却又总是很苍白。 此外,对于此时每每体验到的生活的单调乏味,还应该有这样一种解释:太阳底下无新事。小时候,心灵就像一张白纸,空空的,对一切都热切地敞开,每幅风景,每次遭遇,读到的每本书,听到的每首乐曲,都带着清晨露珠般的新鲜感,都有着美妙的滋味,都能够作为生动的精神财富而被书写,被记录,被吸纳,被藏储,自然不会知晓厌倦为何物。但随着年龄的增加,曾经是全新的经验和感受,都变为重复的出现了。内容重复,感慨重复,对什么都不再惊讶,不再新鲜,当然日子就显得短,短了,自然也就快了。可以举相反的例子作证,譬如旅游,是对于常规生活的暂时逃逸,旅伴,风景,风俗,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是新的,因此隔了许久仍然能够留下印象,虽然只是短短几天,在记忆中却具有了可观的长度。而同样的几天,搁在平时,却如同炎炎烈日下的一星水沫,倏忽即逝,谁会记得? 急管繁弦,嘈嘈切切,总之都是难免的了。 从一列疾驰的火车上,看到的都是什么样的风景? 足音已逝的青年时代,看待事物的方式,大多不是按照它的实际样子,而是按照自己愿意见到的样子,去挑选视野里的目标。年轻的美好可贵,正表现在这里:他可以有意识地遗漏掉不喜欢的东西,同时又把那些可心如意的加倍放大,这样做时,他神色坦然,丝毫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这都是基于生命力的旺盛。而前行若干里路,到了云雾缭绕处的老年阶段,随着生命力的衰减,生命的自我保护机制被启动,使得一切选择都具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意味,记忆中大量痛苦、尴尬的内容被筛选掉了,只留下温馨蔼然的部分,因为这个年龄负荷和容纳全部的真实是一桩困难的事情——一定会是这样的,但这却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虚假。 只有中年,既消失了不着边际的幻想,又尚有足够的生命力来承受令他倍感失望的现实情形,因此他看到的是本真,是原貌,是对立迥异的存在:田野,墓地,花园,垃圾站,污水沟,少女,乞丐,简陋的铁皮屋和豪华的别墅。 外面景色是这样了,这时候,他会更多把眼光回返自身,来观察自己生命中迄今业已成形的那一片风景。它是按照他希望的样子呈现的吗?多少人会感到无憾呢?有,但肯定会是一个很小的数字。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体验是强烈的:曾经幻想过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做成,而且眼看就做不成。失败的恐慌,于是有了真实的形状,沉甸甸的份量。 还想实现什么愿望,做点什么事情么?差不多是最后的机会了。凉风已经从遥远的死亡山谷飘来,拂动鬓边的茎茎白发。下一步就将浸入肌肤,然后又该是刺入骨髓了。要抓紧,赶在体温还没有冷却、热力还没有散失之前。再也经不起观望和试探,犹豫和拖延,排练和预演的权力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儿女辈们夺走,仿佛发生过一场静悄悄的宫廷政变。这个生命是一杯已经续过几道水的下午茶,茶叶中的成分已经渗出差不多了,但毕竟仍能够泡出一些余味,现在就倒掉是可惜了。 当然掣肘和羁绊也是前所未有的。实现目标需要昂扬的意志,奔跑的步伐,但理想的情形和实际的境况、所欲和所能之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一方面是走下坡路的健康和精力,以睡眠不足、步履滞重作为标志,另一方面,是被四十年的岁月流水侵蚀得沟壑纵横、疲惫不堪的的心境,把麻木、倦怠、淡漠的表情写在脸上。董桥曾感慨:“中年是文章越写越短、杂念越来越长的年龄”。短下来的岂止是文章?雄心,梦想,都被渐渐消磨,犹如一条消逝于沙漠之中的季节河。悖论式的生存,正是中年人生诸种况味中最浓郁的一道,哀乐交并错杂如同光和影的韵律。 西方神话中西绪弗斯的故事:他因触犯天条而遭天谴,被罚推巨石上山,快到山顶巨石滚下,于是回到山脚,重新开始,没有尽头。这当然是对于人难以达到自己的目标的一种极端化的比喻,是对人类的根本处境的本体意义上的观照和把握。推石上山,哪怕它一次次滚落——在对这种境况的平静的认可和接受中,人显示了自己的尊严和力量。中年的人生,相当的一部分,甚至是多数,对人对事,都已经是无可无不可了,但仍然有一些人,秉持自己的原则,不想就此舍弃,愿意竭尽全力,拼最后一把。 当暮年的沉沉阴影降临时,回忆便成为精神生活的主要方式。那时,倘若回眸中年岁月而感到欣慰的,一定是这样的一些人。
收入《急管繁弦》中的数十篇文字,大多数写作并发表于过去数年间。将文章汇编成书的过程,也是一个回顾往事的过程。一篇篇翻阅着,想到时光如水,匆匆流逝,许多事情都变得面目全非了。好在有这些文字,为生命的曾经在场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印证了曾经有过的心情,曾经的感受和领悟。书中每篇文章后面,都注明了刊发的出处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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