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
2010-6
上海文艺出版社
潘浩泉
292
浩泉是老朋友了,日前要我为他新编的这本集子写上几句话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流露出来。这在向来文质彬彬的他并不足怪,何况适值我因脚部骨折而“被卧床”。其实,当下欣然应命时反倒心存几分感激,我是想到,历年阅读浩泉,每以为无异接受某种心灵抚慰——如同病苦中一位朋友电传过来几十张世界各地秋色美图,说是供我“镇痛”;这束“忘忧草”,也该不只是一个书名,正可助我排解几许病中的烦忧。 或许出于职业习性,私下里对文学作业用过多重“分类法”,分出“高山作业”与“地面作业”就是其中的一种。两者未可泛论优劣,“高山作业”自有寄意高远、心鹜八极的优势;浩泉的文字应该归入后者,属于情思贴近地面低翔的一类。这类作业的一个优越之处是偎贴于“大地”,紧邻于“世俗”。爱读他并以为能得到“心灵抚慰”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浩泉文章的多得地气、地温,让我感受到意趣浓浓而暖意融融;回眸儿时的篇章,渗溢清醇的生活滋味,凭吊往昔的笔墨,饱和亲切的眷顾情怀。《你的一生没有辜负你的名字》、《怀念一位不认识的人》诸篇,记念旧雨新知,固属有热乎乎的感恩之心跃然纸上;《叫花子》、《做青树的》、《桥头大老爹》诸篇,给“三教九流”写真,为世事纷纭传神,或有针砭、调侃,亦不失敦厚的宽和与包容;至于《山歌》、《取暖》等等,就更是作家对于土地精魂的钟情,对于民生、民俗深切体察,对于人际温馨的倾心呼唤了。 必须指出,作家并非一味顺应地“认同世俗”,归根结底,他的艺术临照,其实总是抱持跟世界对视的姿态。只是他不在“居高”的位置,不取“拯救”的势派,不摆“愤世嫉俗”、“雅人高致”的架落。作家始终以一颗平常心关怀于尘世,挟带人类的良知关注于生命,坦然接受生活,从容面对世事,显见出淡定的审美旨趣和宁泊的临世态度。也许离“不胜寒”的“高”处甚远,然而,他离“人间”的我们很近。当作家诱导我们一起回味生命、咀嚼岁月、品味世情,我们便能够从苦涩中感受几多甘美,在简朴里领略种种绚丽,于唏嘘中守住一份安详。 在文学的诸般效应中,不必过分抬举“抚慰心灵”的意义。只是如果可以说文学是心灵的作业,那么,作家的心灵状态,作家对于心灵的发现和造型及其在何种程度上引发读众的内应力,就无疑是我们进入和厘定作品的重要途径。 也许鉴于时下多有“看不出”作家心迹的书写,私己还曾用了“心性写作”与“智性写作”来类分作家及其作品。心智一体,原不必分,若然“大智”、“大心”,更无复可分;“分述”,不过是为了方便说事,给说事一个范畴。在这个范畴里,浩泉会被我归入倾向于心性写作的群体。他一般不以构制精巧、妙语联珠、警句迭出取胜;朴实无华、意到笔随间,读者时时可以触摸到的是一颗和暖的心:读那一组关于母亲的篇章,与其寻究作家表现“母爱”这一人类普适情愫和艺术频发话题上有什么别出心裁,不如玩味那些具体而做的独到细部如何形神俱出地传导了作家自己。“通关手”,是母亲动用其“第三教”时的自我标榜,“不是通关手”,则是作家依照乡规为去世母亲剪指甲时的发现:“……我跪下来:那双抚育我们成长的手,那双刻满岁月沧桑的手,那双即使打我也是温暖的手,已经冰凉。我像触电一样。我含着泪水替母亲剪指甲,发现母亲掌心的那道纹路并不上下贯通,不是通关手”(《通关手》)……晚年的母亲常常在儿子回城时把要交办的事忘了:“比如本想要我做三件事,到时只记得两件,越急越想不出来,还露出一丝歉疚的苦笑,于是我就故意出去走走,十来分钟过后回到家里,母亲会把一时忘却的第三件事想起来了”(《腊八粥》)……这些细微末节,足令思绪翩翩而中心摇摇。文艺学上有“于细微处见精神”一说,强调细微末节,大体还是指向心灵与发现的题义,在一般的意义上,相对于心灵——精神阔大无垠而难以穷尽的空间,“细人”其实是“大含”的唯一通路;相对于包括文字在内的艺术造型,“一斑”乃是“窥豹”的通常途径。 对于心灵的发现及其造型的能力,大概是对于作家能耐起码的也是终极的检验,这本书的高光部位也正落定于此。《音乐之声》,塑造小城自娱自乐的“音乐人”群像,发现他们热衷“在一个个心醉神迷的瞬间让自己飞起来”,而“他们一点也不仰慕天堂,只是想‘飞’而已”;《清明,清明》在墓地的寻寻觅觅中冥思遐想,发现那墓园仿佛“我们每年浏览一次,抚摸一次”的一部“无法打开”的“天书的封面”,坟茔“是从另一个世界伸过来的‘天线’”;《秋园》为他憧憬不已的自然万类写真,发现那些水面小鱼让鸟类的袭击一次次扑空的“帅极了”的动作,那些水下大鱼吐出的泡泡,“宛如笑靥荡漾”,那些向水面飘落的树叶“像高台跳水,没有一片相同,全是‘自选动作’”,那些“叶子从枝头脱落之前会颤抖一下,停了半拍,然后旋转身子,悠悠地飘”,“像精灵似的钻进我们院子的角里角落”。这些,是入微的观测、入化的喻像,更是作家灵智与襟怀独辟蹊径而惟妙惟肖的传输。 如果在接受美学的题义下,可以把读者动容的状态区分为“震动”、“触动”与“怦然心动”的话,那么,读浩泉的效应显然属于后一种情形。他的落笔,无意“题材重大”,无涉“石破天惊”,非关“大善巨恶”而远离“热门话题”。这在构成其“局限”时,也成就其从惯常发见非常、以平淡造设奇崛、由具细接应大象的特质。一如一位背井离乡的菲佣(《晨曲》)、一群流离失所的鸽子(《关于鸽子的惆怅》)、一声走街串巷的叫卖(《乡音》),小小的场景,淡淡的凄美,能够那么动人肺腑扣人心弦,只缘拌和了“家园”情思、“乡关”愁绪……的大音、接通了漂泊人生、酸涩生命、苍凉世事……的大象而到达并打动我们的心灵。“怦然心动”源自的艺术力量,不妨说是一种“牵引”的力量,它使思绪由具细延展向“事外远致”;也不妨说是一种“唤醒”的力量,它唤起我们被时间尘封、为空间阻绝的记忆,唤醒我们被习见所麻木为庸常所催眠的良知。这种力量是“缓释”的,慢慢也久久,轻轻也深深。 依照传统的体式区分,《忘忧草》收入的既有散文、随笔,也有小说。编辑家不能不面对体式的界域,而在我的阅读期待中,这种界定实在无关紧要,读浩泉,尤其如此。如同其散文乃至不少随笔不妨作为小说来读,他的小说是很可以作为散文来读的。不是指其小说跟传统“笔记”、“话本”的某种亲缘,不是指其散文、随笔通常热衷呈示“故事”、“性格”,我是想说他不同体式的文本中,调动读者兴致的往往在那些难以名状的、需读者共创、为艺术共通的部位。 《母难之日》既为散文所尚的“情境叙事”,也是小说所奉的“世相演绎”;《二舅舅》以命运多舛、人生尴尬突现了两个乡村畸零儿的形象,那抒情色彩和主体情怀在字里行间的寄寓、流淌,又实在并不让优秀的散文;更有发表时被编辑家归进“中篇”的《古镇》,我并不把作家关于“采访笔记”的标称、关于所记人物“原来都是我或远或近的亲戚”的“说明”,纯然看成“障眼法”,这部作品的据实品格和“纪实”因素是不必置疑的。自然,作家是作为小说处置的,只是不循小说“起承转合”的旧辙,读完以后会给人各个章节分则为散文(小小说?)合则为小说(大散文?)的感觉。 不是想做文体辨析,更无消解散文跟小说界域的用心,我想说的仍然是,我们很可以从浩泉的小说跟散文的某种“难解难分”,进入对其人其文的体认:真实、真知、真切、真挚,是他不离不弃的基点;“叙事”与“抒情”的互为表里、“心象”与“物象”的相济共生,是他不失不忘的追求。唯其如此,他才似乎总能在“确定性”跟“无限性”之间铺设一条通路,在文学现实性、世俗性及其精神性、终极性的一体化表现上提供了一种可能品格和可然气象。即如面对《母难之日》、《二舅舅》、《古镇》,我们不至于仪仪做…“世象展览”、“爱情悲剧”、“小镇变迁”的表象解读,作家借助那种“一体化”的“铺设”,有效地将我们推向辽远,放大且提升了我们的艺术认知,在那里,绵延不已的是难以条分的社会性相,是无法缕析的人生百味,我们面对人性的诸般杂沓、人心的诸般委曲,不难品尝到随处可遇的隔膜与依恋、无处不在的自得与尴尬;进而聆听到关涉时代荒怪、命运狡黠,关涉枯荣沉浮、沧桑炎凉、恩怨情仇以及星移斗转、世事代谢等等普适而恒常的人间情韵和繁富而明晰的历史足音。应该说,这里提示了“充分写实”通达“高度抽象”的艺术之道,也提示了“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心灵法则——“宁静”、“淡泊”跟“致远”、“明志”的辩证不在别处,其生成机制乃导源于某种“大境界”的抵达,某种“大悲悯”的了悟。 是为序。 2009-11-20于金陵客次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泰州市作协主席潘浩泉的散文集《忘忧草》是作者继长篇小说《幸福花决心要在尘土里开》之后的又一部力作。书中记叙的大多为作者对故土的礼赞,对故人的缅怀以及对故事的追忆。它是“一部质朴的人生笔记,也是一片树叶对于大地的回馈”。 著名文学评论家黄毓璜为《忘忧草》作序,给予《忘忧草》高度评价。他说:潘浩泉始终以一颗平常心关怀于尘世,挟带人类的良知关注于生命,坦然接受生活,从容面对世事,显见出淡定的审美旨趣和宁泊的临世态度。当作家诱导我们一起回味生命、咀嚼岁月、品味世情,我们便能够从苦涩中感受几多甘美,在简朴里领略种种绚丽,于唏嘘中守住一份安详。
潘浩泉,男,江苏省靖江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泰州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小说多部。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世纪黄昏》、《幸福花决心要在尘土里开》等。
序第一辑 忘忧草通关手忘忧草煤炉腊八粥字如牛毛母难之日第二辑 山歌船歌渔歌山歌江心泽国龙灯江边野趣第三辑 不见秋水,我吊西风你的一生没有辜负你的名字回忆陈德良不见秋水,我吊西风怀念一位不认识的人生命的绿色第四辑 万物之灵万物之灵本分的大师乡土是光荣称号张夫子诗人小A二舅舅第五辑 秋园牙疼记音乐之声瘦人更需要关怀除夕黄昏秋园秋叶秋江剩饭米米取暖乡音我要给你摊个饼读信小记晒太阳黄雀得飞飞旧衣?补丁散步记旧事二三关于鸽子的惆怅痛就痛吧清明,清明不知老之将至第六辑 一叶如花作家之死一叶如花煮字者说古调第七辑 哥本哈根的心跳旅行小札香港速写江南名镇掠影哥本哈根的心跳第八辑 古镇古镇
1962年我失学了,四姐失业,父亲于三年前去世。我们在那个饥馑岁月里与母亲相依为命。 那时肚子像无底洞,少有饱的感觉,饱就是幸福了,哪怕这种饱是短暂的,虚假的。为了让我们吃饱,母亲学会不少诀窍。比如做团,把菜切细,谈不上放肉,顶多打只鸡蛋拌拌,捏紧馅心,然后放在米粉上一滚便成了团。它经不起煮,只能蒸,尽管吃到嘴里的几乎全是菜,但毕竟是团,还能吃饱。 我们在屋旁空地种菜,印象最深的是苋菜,那种少有的纯红的苋菜。母亲炒起来总是一大盆,要我把鲜红的汤汁也喝下去,说它补血。我们在山墙脚下种南瓜。我家屋高,让瓜藤从地面爬上屋顶也实在难为了它。四姐天天去看可有花苞,见了雌花欣喜得很,还学会人工授粉。一旦发现雌花开在半空中,便担心长出瓜来会把屋上的瓜藤坠下来,又不能伸出手来托住它长。也许不让我们为难,半空中的雌花没有一朵长成正果。我们每隔三四天就到屋顶看瓜,用长长的梯,再把它搁在凳上,当然都是我像猴子似的爬上爬下。我的汇报往往夸张,“大了,有碗大了。”其实才有酒盅大呢。 不少人得了“浮肿病”,明明吃不饱吃不好才得此病,偏偏病“胖”了,满脸蜡黄,看上去格外惊心。每当这些病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叮叮当当地敲着手中的碗筷去“营养食堂”就餐,母亲就像听到某种警报,忧戚地朝他们张望,担心我们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 母亲年年都要到大姐二姐家过一个月。有两样东西必带的,一是老花镜,一是针窝。一到那里就忙着做鞋子,把破旧衣服拆开来,糊硬衬,剪鞋样,纳鞋底。从大人的做到孩子的,从布鞋做到棉鞋。母亲一去,我和四姐的口粮就宽余了。我还趁四姐不在家偷吃。取两三调羹面粉,用水拌稠,然后捏住筷子把它往沸水里刮,再像滴眼药水似的滴两滴油,放点盐,那叫吃“水花疙瘩”。真是美味呀!有一年,母亲原计划在大姐家过了中秋节回来,这也是经过计算的,只有这样才能摆脱粮食危机。然而没有想到,母亲却在中秋节前回来了。后来才晓得,母亲在大姐家过久了,有点不安,几天前在大姐面前自言自语地试探道:“我过了中秋节回去吧。”暗中希望大姐有个认可的表示,可是大姐没作声,母亲便觉得该回去了。其实,大姐也许没听清,或许觉得母亲过了中秋节回去是理所当然的,不必说什么。尽管大姐后来再三挽留,母亲还是回来了。面对母亲的意外归来,我懊悔“水花疙瘩”吃多了。 最困难的时候,母亲卖过首饰,有一回被我看到了。母亲用一只金耳环换米。她压低声音跟对方讨价还价,同时把耳环托在掌心给对方打量。当对方拿起耳环仔细端详,她的手掌随即抬起,贴近耳环,生怕耳环掉下来,又像等候对方把耳环放回掌心,甚至暗中希望对方把耳环放回掌心。记得母亲说过,首饰是父亲跟她结婚前在上海“老风祥”买的。不知她已经卖了什么,一丝凄凉袭上心头。我正在琢磨如何劝阻,那耳环已经变成了米,只有九斤。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蹲下来,双手捧住米袋子,小心翼翼地往坛子里灌,动作慢极了,好像要数一数那白花花的大米共有多少粒。从此,母亲只剩下左耳的耳环,孤独而沉重,还似乎变亮了。我常常有意无意地瞥一眼,担心它突然消失。 不久我去打工了,还到公路边上垦荒种麦。 母亲种菜,学会套种,几乎种到了墙脚,其中还有黄花菜。它开出来的黄花像阳光一片。后来才知道,它就是忘忧草,又称萱草。“慈母倚门堂,不见萱草花”,古人把它视为母爱的象征。
潘浩泉的散文,心泉尺泽。比起作者以往的长篇小说,本书近乎于生命的再版。平实而不露声色的文字,犹如一幅幅淡淡的水墨画,朴实中隐含着炽烈,平淡中流露出深情。这是一部质朴的人生笔记,也是一片树叶对于大地的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