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這樣說,這樣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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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世存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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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為什麼要寫《老子這樣說,這樣活》 人們多愛貼標籤,或說把人歸類,聽說我寫了《老子這樣說,這樣活》一書,朋友就說我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這當然省事。只是我不知道文化有什麼需要保守的,那些聲稱需要保守文化的人其實是在玩弄文化,使得窮苦匱乏的心靈深受污染、毒害。文明的每一次大創造之後,都會產出不肖子孫來敗家造孽,偉大的五四諸子之後即如此,偉大的先秦諸子之後也如此。我寫老子,希望能夠藉老子的人生來示範一種文明或人生常識。 時至今日,愈來愈多的人明白,我們的現代轉型是一種僭越人生常識的仿生生活,一個偽現代笑話。這其中有錯誤,更有罪行。用西方人的話,人民都犯下這樣那樣的罪錯了;用我們東方人的話,這是我們的共業。我們共同的業力帶來了共同的報應,水的污染、空氣的污染、食品的污染、土地的污染,地火水風或說金木水火土都污染了,天怒地怨……這個笑話通過手機、網路、電視等傳媒,無遠弗屆地傳遞給大家,大家笑過後繼續造業。 我帶著我的《老子這樣說,這樣活》回到闊別兩年的「首善之區」或所謂的文明社會,仍為房價等盛世現象吃了一驚。聽著八○後朋友說開車堵車的憤怒和無奈,看著那些權貴或超級富豪們一樣堵在人生的路上,聽說少有人知的知識分子將有長達十一年的和諧歲月,學者也不得不做電話訪問……禁不住想到我的類人孩們,他們或我們至今仍無走路權也不會走路,沒有交友權也無意集會,沒有說話權也不敢自由放肆,我明白共業之於當代的意義。 在上海,我跟朋友去新落成的虹橋二號機場時,朋友們走進平行滾動梯裡,我則在一邊昂首闊步,結果我遠遠地走到了朋友的前面。朋友們出了便捷的滾動梯後一臉沮喪,問我為什麼有先見之明。我說,無他,看見了前面有三個人高馬大的「類人孩」,只要有三個以上就會擠作一團,自然會把滾動梯裡的快步通道擋住。 我同樣仍為媒體的無恥和勢利而吃驚。一個義大利朋友說,你出去這麼久,沒看到你們的媒體更垃圾了吧。那麼多的小說、養生、中醫騙子……都是有毒的啊。是的,我確實看到了那麼多談身心健康的書刊,看到了那麼多跑馬場繼續無恥地跑馬圈占同胞的頭腦和心智,看到那麼多養生班、生命調理一類的講座。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但這都是怎樣的醫者和媒者?捨本求末地指導同胞的生活、裝模作樣地妖魔化我們的祖先。而五四一代和八九一代,這社會的中堅兩代,多少都受過相當的教育,卻也仍緣木求魚地、隨波逐流地關懷自己所謂的身心健康。 我知道有權的媒體仍在威福,無勢的媒體在裝孫子做二丑地媚俗或媚雅;只是確實仍為我的朋友參與其中的罪行吃驚,雖然我的媒體朋友多半不會同意我的意見,我一些媒體朋友甚至感覺好極了悲壯極了文化極了。媒體不願意發表年輕無名者的思想,不願給精神生長的空間,它們說,那樣的文字太慢,那樣的文字需要解釋,那樣的文字沒有市場……它們追求把大家的眼光抓住的速食文字,讓大家的心跳、腳步、呼吸、生活節奏加快,再告訴大家要注意平和、身心健康;它們提倡文化,它們自己從不曾有三天安靜的狀態去讀書思考親近自然;它們污染讀者和市場,卻說是在為讀者和市場服務。它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笑話,不覺得自己在造業。 我在《非常道》裡收了有關魯迅的一則軼事:在他去世前兩三年,他跟朋友談論最多的話題是「中國式的法西斯」,他跟人說:「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近來這樣的黑暗,網密犬多,獎勵人們去當惡人,真是無法忍受。非反抗不可。」但他又悄聲對朋友說:「遺憾的是,我已年過五十。」我經常想起這條言行,因為我自己也年過不惑,我日益面對自己失去新銳敏感的心靈而無能自已。 是的,我已經日益脫敏。我不願意冒犯我的朋友,不敢冒犯我們的媒體。我不再是一個敏感詞了。但這一切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啊。我的身心疲憊。我跟同胞一道犯下業力。生態、世態、心態秩序完全失衡,我們多多少少參與了這種種罪行。我寫了龔自珍以來的「中國男」,讀者朋友好意地理解為是我呼喚純爺們的作品,其實我哪裡還有那樣的心力。 在一個污染的時代,個人有何作為?我經歷了中年喪亂,在窮窘孤絕的狀態裡,我回到自己的文明源頭,我寫《老子這樣說,這樣活》,我知道只有能夠面對自己的人才有解救之道。我在公開場合盛讚存在主義思想家毛喻原是「中國的齊克果」,毛先生說一個人的幸福程度在於他面對自己時微笑示意的程度。我希望我的《老子這樣說,這樣活》能夠救贖自己,我們必須先把自己救出來。確實,在寫作《老子這樣說,這樣活》的日子裡,我對自己的微笑最多了。那確實是開心的日子。我希望我寫的文字能夠慰藉人類的良心。吁嗟默默,誰知吾之廉貞?有朋友說,《老子這樣說,這樣活》是我回向社會的溫情之作,我同意。老子本來就是一個有著至情的人類之子。就像人們對我的誤解,說我是中國精神的最大破壞者一樣,人們對老子的誤解也是令人悲憫的。 據說老子的《道德經》的西文譯本有兩百多種,在西方的傳播非我們所能想像。大數學家陳省身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說,他當年進愛因斯坦的書房,看到愛因斯坦的書不算多,卻有德文版老子的《道德經》。時隔半個世紀,陳先生還記得那一情景。但從黑格爾、尼采、托爾斯泰到愛因斯坦、海德格,都未必讀懂了老子。卡夫卡坦言:「老子的格言是堅硬的核桃,我被它們陶醉了,但是它們的核心對我卻依然緊鎖著。我反覆讀了好多遍。然後我卻發現,就像小孩玩彩色玻璃球遊戲那樣,我讓這些格言從一個思想角落滑到另一個思想角落,而絲毫沒有前進。通過這些格言玻璃球,我其實只發現了我的思想非常淺,無法包容老子的玻璃球。這是令人沮喪的發現……」我希望這些往而願返的現代精神能夠在我的書中找到呼應、安慰和歸宿。 我在上海短暫逗留的時候,北大的朋友給我出了一個上聯:海上繁華難破老子寂寞。我對的下聯是:山中雲水願征諸君深情。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司馬遷之後,第一部關於老子的思想傳記。 老子的籍貫:楚人,苦縣,厲鄉,曲仁里,楚、苦、厲、曲仁里,一切都跟苦難、不幸、曲折、嚴厲相關,這是老子的人生,還是人類的本質? 老子在母腹中十一個月了都沒有動靜,母親驚恐、幻夢,巴望他正常一些地降生。巴了十一個月都沒有消息,謠言也出來了,那個曲仁里的李家孩子是個老小子,巴十一還未生下地,所以打小就叫老子。 少年老子決定:「以一生的時間來為人們找到安身立命的大道!」 總結老子一生的思想:不以識才善任標榜,這樣人們才不會圍著他爭風吃醋,鉤心鬥角;不貪財好利,不看重難得的珍寶,這樣人們才不會來偷竊;不讓誘惑顯現,這樣人們才不會胡思亂想。所以,聖人的治理之道,是要讓自己清心寡欲,不輕舉妄動。在欲望上,心虛志弱,只求腹內充實,筋骨強健,保障身體的康樂而已。他沒什麼想法,人們也就不必去知道去猜測他的想法,也就沒有可能從他那裡謀取什麼好處,人們對他只能無知無欲,那些投機取巧的聰明人也就無機可乘,無事可為,不敢胡來。這是順應自然、不加造作之道,這樣治理就是無為而大治。認真地無為而治,就是無目的的合目的性。 老子是第一位中國哲學家,他是東方哲學的代表,是充滿無比智慧、無窮魅力的智者。 作者余世存花兩年的時間,用長篇思想小說的寫作方式完成《老子這樣說,這樣活》,這是繼司馬遷之後,第一部有關老子的傳記。 他混合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的形式敍述著先哲的人生心路。從語言、習俗、禮樂、大環境的變遷等方面來還原先秦的歷史;透過陳述老子的愛情、友情、教育,以及他的仕途之路,探索《道德經》思想的由來、還原真實的老子。作者不但把老子的一生活生生地展示在讀者的眼前,同時也將整部《道德經》不著痕跡地融入篇章中。 《老子這樣說,這樣活》寫活了兩千多年前的老子,給人耳目一新的人生感悟,可作為讀者的精神食糧,回顧那段憂傷和歡樂摻合的人生歲月。作者演繹的是「余世存版的老子」。 延伸閱讀 于丹著,《于丹《論語》感悟》 于丹著,《于丹《論語》心得》 于丹著,《于丹《莊子》心得》 傅佩榮著,《論語三百講》(上中下篇) 吳宏一著,《論語新繹》
余世存 學者、詩人、中國問題專家、《中國土地》雜誌前副主編、《戰略與管理》前執行主編。湖北隨州人,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做過教師、官員、志願者。目前為《中華英才》、《中國新聞周刊》、《南風窗》等多家媒體的專欄作家。余先生是一個思想者,多次入選年度華人百名公共知識分子,被稱為「當代中國最富有思想衝擊力、最具有歷史使命感和知識分子氣質的思想者之一」。著有《非常道》、《中國男》等暢銷書。
序 回溯源頭活水:獨白與對話第一章 函谷之名第二章 樓觀講道第三章 慧極必傷第四章 少年舉意第五章 常樅絕學第六章 禮刑規範第七章 文字之祕第八章 鍾情懷春第九章 以身為度第十章 中年喪亂第十一章 周室尚賢第十二章 典藏觀想第十三章 王室講道第十四章 景王變法第十五章 王都漩渦第十六章 禮聞來學第十七章 景王崩了第十八章 萇弘化碧第十九章 溫國卜居第二十章 沛地傳道第二十一章 楊朱不仁第二十二章 孔丘無怪第二十三章 老子猶龍第二十四章 幾載回來第二十五章 文子自然第二十六章 曲仁觀世第二十七章 龍鳳扶風附錄 《道德經》經文後記 我為什麼要寫《老子這樣說,這樣活》
第六章 禮刑規範(文摘) 老子確實過於早熟了,老子善於觀察自然,並用山川河流的道理來打量人世。 老子發現,萬事萬物雖然各有命運,但無不合於某種道理。自然有自然之道,人世有人世的道理,天道跟人道有所不同。人道多有逆天而行者,天道是最初的,也是最終的裁決、審判、參照。所以常樅老師的教學很對老子的胃口,不僅要說出事實,而且要認清事後的常理常道。 老子還記得十來歲時打抱不平的故事。鄰里一個有權有勢的太爺,姓房還是姓國,似乎模糊了,他跟一個窮得叮噹響的大爺,似乎姓原,同一天生日。國太爺的生日過得熱熱鬧鬧,原大爺的生日過得冷冷清清。平時巴結不上的人們會在生日時正大光明地去送禮、去作客、去祝壽。人們都去恭維國太爺壽比南山,禮多禮少,禮輕禮重,都往國太爺家送,堆得屋子裡都放不下,但沒有人去祝願原大爺福如東海。 那一年,老子已經懂事。養父母事先外出,囑老子把禮物到時送到國家去,以表心意。老子在送禮的路上曾經一陣子高興,覺得自己長大了,「見龍在田,利見大人」,老子能夠也將要見世上的大人物了。老子一路上想著該怎麼稱呼,聽說國太爺是吃俸祿的,是肉食者。在鄉下,吃公家糧吃官飯的人多讓人眼羨啊;面對他,老子是稱我好,還是稱鄙人的好呢。但快到國家時,看到送禮的人絡繹不絕,大家心知肚明地相互微笑,老子忽然感覺到那笑容的曖昧。而看到原大爺的兒子也提著一籃新鮮水果走來時,老子一下子明白人世應該有更有力的文字來刻畫人的真面目,來說出人生自然的真相:溜鬚拍馬,太糙了;巴結,太俗了;趨炎附勢,又太文了。 老子就是快到國家門口時停步,轉身的。老子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舉動當然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國家的二少爺,一個胡作非為的惡少,聽說後覺得大失面子,帶人追趕老子,不少人也跟著去看熱鬧。國太爺聽說後怕自家孩子莽撞,也命下人駕車前往。 這個熱鬧的場面在曲仁里大概還是頭一次,人們都被前面疾步快走的老子領著,一直領到原大爺的家裡。當人們聽到老子把禮物交給原大爺,並向他祝壽時,震驚得半晌無語。國二爺氣得快瘋掉了,他想不到老子是這麼一個小瘋子,居然壞了大家習以為常的規矩,並給家徒四壁的原老頭子祝壽,這是什麼可笑的規矩。國二爺出人意料地沒有動手,只是要老子給他一個說法。 老子沒有半點恐懼。老子看著國太爺趕到,恭敬地揖拜敬禮後,用還顯稚嫩的聲音說出了這麼一番話:鄙人不是對國太爺不敬,鄙人也希望國太爺健康長壽。但大家都看到了,給國太爺家祝壽的人和禮品多的是,鄙人走到國家門口了,心意已到,不在乎鄙人的人和禮品到不到場。同樣是人,國太爺家的東西多得沒處放,但原大爺家窮得揭不開鍋,這難道就是人的規矩嗎?人們只知道挖凹地裡的土往高墳頭上添,只知道把黎民百姓活命的東西徵收徹底去堆積起來,或者去糟蹋做無用事。人們不知道山上的石頭是往山底下滾,不知道高處的岩土是往凹地裡補充。人往高處走是人的規矩,水土往低處平是天的規矩。我今天給國太爺祝壽符合了人的規矩,給原大爺祝壽符合了天的規矩。 沒有多少人聽懂我的話,但國太爺是懂了。 常樅老師也知道國太爺,他說國太爺還是一個人物,只是他們兩人來往不多。我後來一直想,為什麼人們長大了,會無緣無故地疏遠。常樅老師智慧,國太爺也絕非糊塗、庸人。只是生活中有這樣那樣的偶然讓人們失之交臂,再遇見也只能和而不同了。 國太爺同樣懷才不遇。我後來才知道,這個在朝政中失意的大夫,雖然在自己的領地裡仍作威作福,他的心裡還有著商、周以來數百年間大夫的尊嚴、是非感和榮譽,他的身上還流淌著大夫、士的血液。天下無道久矣,卻不意間聽見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說出了天道、人道,國太爺感慨,也許他這一輩子也就夠了,大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但滄海桑田,總會有人出現的,總會有人給這個世界安慰和保證的。 國太爺當著眾人的面稱讚老子,好啊,後生可畏,說出這麼淺顯而重要的話來,從今以後,大家也要這樣,周濟窮苦,相互幫助……這個後生了不起,會成為人物的! 國太爺的話不僅讓我身價倍增,聲名大噪,他還給大家講了以前的老禮。那些老禮、老規矩,既有定制,又有人們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的言行方式。比如,一家人吃飯前,得到屋外大路上看看,有沒有行人來,不能讓外出走路的人餓著,得把他請進家裡一起用飯。比如,過年過節,得想著周圍的人,有沒有困難的,要幫有困難的人度過難關…… 當然,也有人說風涼話,說什麼小老子真有眼光,原大爺是堯舜帝四岳的後代,後來淪落成「原」了,小老子是來燒冷灶的…… 老子從國太爺那裡學到了不少禮,老子想,那些禮才是天道和人道的完美結合啊。哪像現在,繁文縟節的禮完全成了人道的多餘,成了天道的反面。 老子還從國太爺那裡知道了「刑不上大夫」的真正含義。禮法和刑法各有適用對象。刑法是針對或說規範庶人百姓的,百姓犯法就拖到「市」裡解決,公之於眾,以儆效尤。禮法是針對統治階級的,失了禮就自行了斷,屍肆於朝而非暴露於市。因此刑不上大夫是貴族身分的尊嚴和榮譽表達,而非犯法失禮後渾然無事的官場文化。 幾百年後的明君、仁義君主面對失禮犯罪的親人,面對親人的不知恥,也許只能求他自行了斷。老子想像,君主打發一些公卿大臣上親人比如家裡喝酒,在酒席上大夥勸舅父自殺,舅父不幹,大臣們無可奈何。君主又派他們去舅父家「弔孝」,大臣們穿上喪服帶著孝一齊向舅父號喪,舅父只好自殺……老子想來,這也是天理啊。 說到底,刑不上大夫,是極有文明深意的官吏法,人間貴族必須要有更高的自我期許,必須用更高的自我期許來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不是以為自己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來放任自己。說到底,在先知先覺、後知後覺和不知不覺間,確實沒有現實平等意義的人,個體歸屬於不同的價值實現,上層人士必須超越口腹之欲和食色偏好,而更好地踐行自己的天命。既然牧民,既然為民供養,那理所當然要在言行上有人格的自我期許,這不是壓抑自己,而是順應天道。 怪不得常樅老師激烈批評周公,也並不全然否定周公。禮樂刑法,也跟大道是沾邊的。無論如何,禮樂刑法的出發點仍是維持上下之間、朝野之間的某種平衡。大夫有禮有樂,也無刑有法;百姓無禮無樂,也有刑無法。順應了這種大道,萬事萬物也好,天下人民也好,才會競相展開,而不會你爭我奪。大道就是息爭的道路。是的,萬類霜天競自由。是的,在寬闊的大道上,人們還爭什麼呢? 老子想到,天之道,就像張弓射箭一樣。瞄得弦位高了就壓低一些,低了就要升高一些;瞄得過頭了,就得收回一點;如果沒有達到目標,就要加以補足。天之道,是減損有餘的,用來補給不足的;人之道卻不是這樣,它是減損不足的,用來供給有餘的。誰能夠減損有餘的財富,用以供給天下不足者?只有得道的人做得到。 所以聖人不積累,他盡為人服務了,自己反而更能獲得;他都給別人了,自己反而更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服務而不爭奪。 我一步步地發展出我的不爭哲學。但我年輕時也爭強好勝過。聰慧早熟使我小時候就在曲仁里一帶知名,這讓人變本加厲地爭名,我要維護好自己的名聲,要永遠是第一聰明的人。我後來想,給原大爺祝壽其實也是一次冒險的戰鬥,我當時是要爭一口氣,卻無意中爭到了更大的名聲。 跟常樅老師學習,我的聰明、我的生活卻像是受到了挑戰。常樅老師的弟子中,不乏聰明伶俐者,徐任就是其中之一;不乏生活能力極強者,庚寅就是其中之一;不乏達觀而妙趣橫生者,秦佚就是其中之一。 跟徐任的學習比賽仍記憶猶新。那個時候的書簡不多,敬惜文字的老禮眾所周知,一卷兩卷的簡書被人視若比黃金還寶貴的東西,常樅老師無能也不屑擁有那東西,他一度用刀筆在竹木上刻寫他記憶的圖書,後來覺得麻煩也就放下了。他僅有的書簡因此也是殘編斷簡,給弟子們看看就算見識過了。 常樅教弟子的辦法就是口誦,讓弟子們強行記憶,這就免不了督促弟子們背誦。有人冒尖一些,有人落後一些。大家總是把榮譽、目光都給予冒尖的弟子,因此,人人追求更冒尖,追求聰明第一。而那些落後一些的弟子的心理是什麼樣的,永遠沒有人去關心;人們對他們多是不屑,是呵斥,是侮辱式的要求。 徐任的聰明似乎天然地感覺到不為第一的可怕,面子、榮耀所在,他拚得不遺餘力。為了死記硬背,他休息不好,神情恍惚。跟他比賽幾次後,我用盡了心力,也似乎明白自己跟他相比總是略勝一籌,這才故意輸了徐任幾次。這事後來真相大白,讓徐任明白虛榮之外,更有一種同學和諧相處的情誼在。讓徐任和師生們意識到,聰明過度到虛榮,是比愚蠢落後還要愚昧的事。 但老子深深地體會到了學習競爭乃至社會競爭的壓力、弊端以及其必然性。人活在世上,只要追求的人生價值是人為的,那就必然有競爭。老子想,人其實沒有必要把出人一頭地、把高人一等看作多麼了不得的事,因為那種出息那種高低都是相對而言的。沒有比較就沒有價值判斷,但價值判斷也因此不可避免地有人為之偽。在老子看來,只有在比較的同時意識到雙方或多方的相互依存,意識到它們的相互轉化,它們各自的存在才有希望和意義。 天下人都知美之為美,那麼醜陋的東西也就現形了,甚至說,天下人都知道去追求某種美,那個美其實是醜陋的,就像鄉下人說臭美一樣;天下都知道善之為善,那麼不善的事物也就現形了,甚至說,大家都去做善事比如捐錢捐物,這種善其實有不善的一面,就像鄉下人說偽善一樣。鄉下人說一個人的美或善,是不為時間占有或放棄的。而不是像有些人,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方打扮自己去行慈善。一句話,物極必反。美和善一旦標準化、人格化為天下皆知,成為強行推廣、宣講的政教內容,它們就只配發揮醜惡作用的一面,擾亂人們的生活和精神自由。 所以說有和無是相比較而產生的,難和易也是相比較而形成的,長和短也是相比較而出形狀的,高和下是相對而言的,音和聲也是一起才能產生和諧的,先和後也是不可分離的。所以說聖人用無為的原則處理事情,不對外發號施令。像道一樣使萬物興起而不做其主宰,使萬物生長而不據為己有,施恩於萬物而不恃其回報,大功告成而不居功。正因為道不居功,所以道的功勞永遠不會消失。 跟良師益友相處,我學到了很多東西。庚寅的謙和、甘居落後或說下流是出名的,但他的人緣之好也是眾所周知的,跟他在一起總是讓人感覺到輕鬆。秦佚的風趣、鬼點子之多也是出名的,跟他在一起則開心之極,有時候會被他逗得肚子笑疼。當然,徐任的聰明博學也是令人佩服的。很久以後,我明白過來,也許人生最美好的歲月就是同學師友相處的時候。 從庚寅、秦佚的身上,我學會了知足、自知,我明白,他們有這樣的境界,所以他們不會為教學中的他只是在大家面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而已。所以,大家一旦接受了他,他就從孤寡的窘困狀態裡解放出來,友情會更加難得。 後記 我為什麼要寫《老子這樣說,這樣活》 人們多愛貼標籤,或說把人歸類,聽說我寫了《老子這樣說,這樣活》一書,朋友就說我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這當然省事。只是我不知道文化有什麼需要保守的,那些聲稱需要保守文化的人其實是在玩弄文化,使得窮苦匱乏的心靈深受污染、毒害。文明的每一次大創造之後,都會產出不肖子孫來敗家造孽,偉大的五四諸子之後即如此,偉大的先秦諸子之後也如此。我寫老子,希望能夠藉老子的人生來示範一種文明或人生常識。 時至今日,愈來愈多的人明白,我們的現代轉型是一種僭越人生常識的仿生生活,一個偽現代笑話。這其中有錯誤,更有罪行。用西方人的話,人民都犯下這樣那樣的罪錯了;用我們東方人的話,這是我們的共業。我們共同的業力帶來了共同的報應,水的污染、空氣的污染、食品的污染、土地的污染,地火水風或說金木水火土都污染了,天怒地怨……這個笑話通過手機、網路、電視等傳媒,無遠弗屆地傳遞給大家,大家笑過後繼續造業。 我帶著我的《老子這樣說,這樣活》回到闊別兩年的「首善之區」或所謂的文明社會,仍為房價等盛世現象吃了一驚。聽著八○後朋友說開車堵車的憤怒和無奈,看著那些權貴或超級富豪們一樣堵在人生的路上,聽說少有人知的知識分子將有長達十一年的和諧歲月,學者也不得不做電話訪問……禁不住想到我的類人孩們,他們或我們至今仍無走路權也不會走路,沒有交友權也無意集會,沒有說話權也不敢自由放肆,我明白共業之於當代的意義。 在上海,我跟朋友去新落成的虹橋二號機場時,朋友們走進平行滾動梯裡,我則在一邊昂首闊步,結果我遠遠地走到了朋友的前面。朋友們出了便捷的滾動梯後一臉沮喪,問我為什麼有先見之明。我說,無他,看見了前面有三個人高馬大的「類人孩」,只要有三個以上就會擠作一團,自然會把滾動梯裡的快步通道擋住。 我同樣仍為媒體的無恥和勢利而吃驚。一個義大利朋友說,你出去這麼久,沒看到你們的媒體更垃圾了吧。那麼多的小說、養生、中醫騙子……都是有毒的啊。是的,我確實看到了那麼多談身心健康的書刊,看到了那麼多跑馬場繼續無恥地跑馬圈占同胞的頭腦和心智,看到那麼多養生班、生命調理一類的講座。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但這都是怎樣的醫者和媒者?捨本求末地指導同胞的生活、裝模作樣地妖魔化我們的祖先。而五四一代和八九一代,這社會的中堅兩代,多少都受過相當的教育,卻也仍緣木求魚地、隨波逐流地關懷自己所謂的身心健康。 我知道有權的媒體仍在威福,無勢的媒體在裝孫子做二丑地媚俗或媚雅;只是確實仍為我的朋友參與其中的罪行吃驚,雖然我的媒體朋友多半不會同意我的意見,我一些媒體朋友甚至感覺好極了悲壯極了文化極了。媒體不願意發表年輕無名者的思想,不願給精神生長的空間,它們說,那樣的文字太慢,那樣的文字需要解釋,那樣的文字沒有市場……它們追求把大家的眼光抓住的速食文字,讓大家的心跳、腳步、呼吸、生活節奏加快,再告訴大家要注意平和、身心健康;它們提倡文化,它們自己從不曾有三天安靜的狀態去讀書思考親近自然;它們污染讀者和市場,卻說是在為讀者和市場服務。它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笑話,不覺得自己在造業。 我在《非常道》裡收了有關魯迅的一則軼事:在他去世前兩三年,他跟朋友談論最多的話題是「中國式的法西斯」,他跟人說:「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近來這樣的黑暗,網密犬多,獎勵人們去當惡人,真是無法忍受。非反抗不可。」但他又悄聲對朋友說:「遺憾的是,我已年過五十。」我經常想起這條言行,因為我自己也年過不惑,我日益面對自己失去新銳敏感的心靈而無能自已。 是的,我已經日益脫敏。我不願意冒犯我的朋友,不敢冒犯我們的媒體。我不再是一個敏感詞了。但這一切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啊。我的身心疲憊。我跟同胞一道犯下業力。生態、世態、心態秩序完全失衡,我們多多少少參與了這種種罪行。我寫了龔自珍以來的「中國男」,讀者朋友好意地理解為是我呼喚純爺們的作品,其實我哪裡還有那樣的心力。 在一個污染的時代,個人有何作為?我經歷了中年喪亂,在窮窘孤絕的狀態裡,我回到自己的文明源頭,我寫《老子這樣說,這樣活》,我知道只有能夠面對自己的人才有解救之道。我在公開場合盛讚存在主義思想家毛喻原是「中國的齊克果」,毛先生說一個人的幸福程度在於他面對自己時微笑示意的程度。我希望我的《老子這樣說,這樣活》能夠救贖自己,我們必須先把自己救出來。確實,在寫作《老子這樣說,這樣活》的日子裡,我對自己的微笑最多了。那確實是開心的日子。我希望我寫的文字能夠慰藉人類的良心。吁嗟默默,誰知吾之廉貞?有朋友說,《老子這樣說,這樣活》是我回向社會的溫情之作,我同意。老子本來就是一個有著至情的人類之子。就像人們對我的誤解,說我是中國精神的最大破壞者一樣,人們對老子的誤解也是令人悲憫的。 據說老子的《道德經》的西文譯本有兩百多種,在西方的傳播非我們所能想像。大數學家陳省身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說,他當年進愛因斯坦的書房,看到愛因斯坦的書不算多,卻有德文版老子的《道德經》。時隔半個世紀,陳先生還記得那一情景。但從黑格爾、尼采、托爾斯泰到愛因斯坦、海德格,都未必讀懂了老子。卡夫卡坦言:「老子的格言是堅硬的核桃,我被它們陶醉了,但是它們的核心對我卻依然緊鎖著。我反覆讀了好多遍。然後我卻發現,就像小孩玩彩色玻璃球遊戲那樣,我讓這些格言從一個思想角落滑到另一個思想角落,而絲毫沒有前進。通過這些格言玻璃球,我其實只發現了我的思想非常淺,無法包容老子的玻璃球。這是令人沮喪的發現……」我希望這些往而願返的現代精神能夠在我的書中找到呼應、安慰和歸宿。 我在上海短暫逗留的時候,北大的朋友給我出了一個上聯:海上繁華難破老子寂寞。我對的下聯是:山中雲水願征諸君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