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绘仙侣
2008-5
东方出版社
柏桦
226
无
这首诗,这本书,会引起非常不同却同样强烈的阅读反应。喜欢柏桦文字的人,一定更添加了一份欢喜,只因这首诗,这本书,读起来是那样熟,有他一如既往的缓慢而动人的语调,一直耽溺其中却不欲惊动旁人的观念;却又是那样生,一个大得多的形制,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语言和技术实验,分明是艺术家中年野心的勃然显现;而柏桦,这个我们时代思想和趣味大规模拆迁运动中的钉子户,其多年抱持的情怀与信念,借这两百多行的诗,十数万字的散文,得到了一次索性的、孤注一掷的释放。 但是,这首诗,这本书,想必也会深深冒犯另一些人,因为里头有好多的政治不正确。道德批评家与社会批评家将拉下脸来责问:一种儿女情长的个人叙事,如何对时代变局和社会苦难做一个交代?换句话说,在1644年酷烈的甲申之变前面,1642年水绘园中的仙侣如何可能?而女权主义论者则会从董白与冒襄这对神仙眷侣的恩爱中看见深刻的不平等:女主角谦卑恭敬的种种,岂不就是夫权阴影下人格主体的自我阉割?另一方面,白话原教旨主义者会很不舒服于诗中毫无顾忌地引入大量文言,打破了自己的阅读预期,扰乱了语言的秩序:诗,怎能这样写?最后,由简体字培养起来的读者,对全书如此随兴的形式也会茫然无所适从:书,又怎能这样写? 一 两三年前的甲申与乙酉之际,我读了不少明季的野史,心情极度灰恶。那崇祯、弘光之际,阴阳失位,社会失序,士大夫失德,君相失策,人民的苦难失控,一幕幕惨史刿目怵心,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全愈的。”(《病后杂谈》) 冒辟疆和董小宛的爱情故事,恰恰就发生在这段时期。所以,当柏桦半年前给我发来新诗《水绘仙侣》后,我一时无法收拾自己的心绪来细细品味。在个体存在与家国命运、私人书写与政治叙事的困局之间,我不那么容易把自己开脱出来。后来,读到了这首诗全部的注文,我应承下为本书作序的工作,应该说,是柏桦为我卸下了那些莫名的政治与道德焦虑。 且绕远点说。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我是二十五年前买到的,收在一本上海书店影印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里,原为国学整理社1936年刊本。我疑心柏桦也用的是这个本子,因为有赵苕狂的本事考和朱剑芒的校读附记。可当年,我读罢这书,并不喜欢。赵朱二位鸳鸯蝴蝶派作家老是爱用惊叹号,而且都用在那些赞叹艳遇和艳福的地方。要知道这是1936年,只隔一年,日本人惊叹号一样的炸弹就要落下来了! 我们的思想就在这一刻停顿。法国汉学家谢和耐(JacquesGernet)写有一本《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译者在后记里感叹:“假如一个社会共同体偏在边衅频仍的危急存亡之秋,居然还有心思去空前精巧化其生活艺术,使人直把杭州做汴州,恐怕其失落就有点必然性了。”所以,在蒙元入侵的阴影里,《武林旧事》是可耻的;一如在靖康之难的背景前,《东京梦华录》是可耻的;在甲申之变的衬托下,《陶庵梦忆》是可耻的。面对大历史不断的天崩地裂,后知后觉的我们,必然认定那些“精巧化其生活艺术”、那些“美化文学”的行为,纯属错误,甚至罪孽。逻辑的推论也就是,当我们的好日子行将结束的时候,我们就不应该把日子过好—— 这唯一的哲学令我羞愧。 柏桦复写水绘园中的冒董之恋,从根本上说,是写一则注定了毁灭的故事,属于张大春在《小说稗类》里所称的“预知毁灭记事”,但分明与一般的写法迥异。张大春说,被历史决定论纠结着的文学政治,使写作不可能自由,必将导致只剩下一种文本,那就是“提醒读者面对来自日常生活和现实社会里的艰难困苦,指称一切皆来自政治或归于政治”。换成鲁迅先生的表述,就是“揭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样的文本里,排除了一切逸乐的笑的可能与美的可能。从十八世纪启蒙主义思想,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到二十世纪不断垦殖的各种批判理论,助成了作者与读者集体性的道德焦虑,无所不在,无所不用,已经内化为我们内心的律令: 只要我们回忆起拉伯雷或塞万提斯时代人们还可能欣赏甚至相信的文学旨趣,便得知他们的敌人不只是当时的教廷,还有我们这个时代对“模棱两可”的疑虑,对“不真实”的憎恨,对“非关政治”的否决。(张大春《小说稗类》) 柏桦这首诗与这本书的意义,就在于他以不可救药的姿态,宣布与这一道德律令的决绝。他说,理会这些做啥子嘛!尽管有了冬,春花自不妨浪开;尽管有了死,我们也要活出滋味来。“再好再坏的人世都是有个底子衬着”,兵荒马乱的时代也当“做一份人家”。汉乐府古辞《善哉行》有四句诗,胡兰成与张爱玲都喜欢的,道是——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真是好诗,怪不得。那么真实的身体感,“口燥唇干”;那么充盈而坦白的幸福,“皆当喜欢”。来日的大难未来之际,就让我们及时享用“你用鲜花和水果做的甜点/是光阴的珠泪,是纯粹的美学”,让我们品味“横隔沉、蓬莱香、真西洋香、生黄香、女儿香”,让我们因为精致,所以颓废。 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道德批判论者,一个说教者。但我们必须警惕他,因为“冬天的思想者只剩下骨头”,他使我们的世界变得贫乏: 他无法抓住口味、气味或声音的审美维度。在布里亚-萨瓦兰式的龙涎香巧克力面前,在普鲁斯特式的香柠檬调味汁面前,在舒伯特式的弦乐三重奏面前,批判主义便倾覆了。(米歇尔·昂弗莱:《享乐的艺术》) 二 当年我读冒辟疆《影梅庵忆语》,对其中两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之类细节全无解会,却对董小宛在冒氏家族里“三从”“四德”的完美表现大不以为然。柏桦书中也引到下面这段话: 姬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入门,吾母太恭人与荆人见而爱异之,加以殊眷。幼姑长姊尤珍重相亲,谓其德性举止,均非常人。而姬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余每课两儿文,不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至于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余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泉布,皆出姬手。姬不私银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死能弥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见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红紫尽却之,不以殉,洵称异人。 女权主义者当然会对此戟指大骂,骂董小宛的美德是女奴的道德,骂冒辟疆的艳福是男性沙猪的幸福。难道不是董小宛以一意“做小”、“做乖”的姿态,以“星靥如蜡、弱骨如柴”的惹人垂怜的形象,才换得冒辟疆那铭心的长恨与刻骨的相思?别尔嘉耶夫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男人对于女人从没有真正的爱情,只有欲望或同情。女人只是男人跟自己结算时候的报表。准此,则《影梅庵忆语》也就是冒辟疆“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的一份最漂亮的帐单了。 我们的思想又在这一处停顿了。不,正如我们不能让血泪文学作为道德律令压抑写作的自由一样,我们也不能让受害女性作为标本化约无比丰富的历史的现实。高彦颐(DorothyKo)在其《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一书中不断提醒我们,如果在儒家的社会性别体系中,女性永远只处在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地位,中国封建社会就不可能运转得那样稳定而恒久。她说: 在“应该是什么(whatshouldbe)”和“是什么(whatis)”之间,也就是说,在伦理规范和真实生活之间,总是存在着莫大的距离和紧张。即使在儒家体系范围内,中国古代女性仍然拥有自我满足和拥有富有意义的生存状态的可能。儒家社会性别体系之所以能长期延续,应归之于相当大范围内的灵活性,在这一范围内,各种阶层、地区和年龄的女性,都在实践层面享受着生活的乐趣。 在冒辟疆的《忆语》,也在柏桦的《仙侣》中,我们看到了古代中国上层社会的女性游刃其间、绰有余裕的生活内容:女红、饮食、财务及管理;临书、学画、吟诗;莳花、品香与玩月。她们“在静中洒扫庭除并亲操这份生活”,量入为出,相夫教子,乃属于古代社会由性别功能差异所导致的分工不同。而她们闲暇时候高品位的文化活动,往往与丈夫在一起的,或刻烛分笺、衔杯共月;或生香熏袖、活火分茶,也见著于历代无量数的私志中。大家不妨读一些近年来翻译出版的海外女学者关于这方面的著作,高彦颐的《闺塾师》外,还有伊沛霞(PatriciaEbrey)的《内闱》、曼素恩(SusanMann)的《缀珍录》等。她们对宋、明、清各代女性生活作了面面观,能够从不同角度和程度修正我们的偏见。胡兰成是柏桦征引最多的人,他有两段话说得特别好: 夫妇和同,夫妇有别。中国家教的原则是人家分个内外,前院门庭清肃,后院妇子熙熙。清肃是天德,熙熙是人私。中国人家是前院为公,后院则是晏私之地。 中国的人家所以是风景,古诗里写人家前庭与华堂,词里则多写的是后院内室。前庭与堂前的是男人的日月,后院内室的则是女人的光阴。(胡兰成:《中国的礼乐风景》) 兴许有人会说,董与冒不过是次一等的夫妇,董的身份只是“妾”,所以冒的《忆语》一直称之为“姬”,二人的关系于是更加不平等。可是,我们试想,出身秦淮旧院的小宛,在把自己的未来系于冒辟疆一身这件事情上,显示了何等的大智和大勇。在一个只能被动接受的社会环境和秩序里,她竭其所能而得遂所愿,追求幸福并收获幸福。这昂贵的爱情之花,用冒辟疆的话来说,乃“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我们应该设身处地去理解小宛在水绘园中的服劳之勤,执礼之恭,不能因为对一个制度的指控,而蔑视这个制度中的鲜活个人。 三 柏桦的文字,精确,暧昧,流动着诱惑,属于不厌精细的“养小”类型。在当代,他属于极少数拥有自己的声音的诗人。一种内省的声音,感触良多,语调很慢,情绪随轻描淡写的风景而变化,忽又灵机一动,吱溜一下拐个弯,留给我们些许惆怅,与些许困惑。可是在这首《水绘仙侣》中,因为有一个故事的骨架的预应力,柏桦的语句变得更清晰,更有着落,却又更多他特有的迷人风致。我取一个小小的采样: 啊,正直、微妙,全能的香, 还原的香、天生的香, 我两人就在蕊珠众香深处, 听“晓钟恒打,尚未着枕”; 或“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 于浓浓清安中,呼吸着喜悦、呼吸着梦想。 在这一节中,如同在整首诗中,文言与白话的对接多么突兀又自然,何其触目却悦耳!我真要赞之以T.S.艾略特《四首四重奏》里的赞词:“文字既不羞怯也不炫耀,/新与旧之间的一种轻松的交流,/普通的文字确切而不鄙俗,/规范的文字准确而不迂腐,/融洽无间地在一起舞蹈。” 本来,我曾经向作者建议,为保持诗行与诗篇在视觉上的连续和完整,全诗注释的引用编号不应插在诗行里,而应像莎剧一样,于页边标出诗行的序数,再依次作注。后来发现这办不到,因为其中有大段大段《忆语》的引文,无法分行。 柏桦如此大胆地引入文言,洵属创举。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借用文言辞藻和句构,而是以引号形式直接介入。特别是在将近结尾的地方,更是一意孤行地照录了长达四百字的短文。这一招真狠,也真险,很容易落到全盘皆输,因为它们像拒绝融化的冰块,存心给只习惯入口即化的白话的读者难堪。 文言与白话的关系,到底是水和油,还是水和乳?我认为,两者之间绝非二元对立。台湾学者张汉良有一个说法,深获我心: 事实上,白话文(语体文)和文言文并非对立的语言系统;两者并无先验的独立的语言质素,足以作为彼此区分的标准。就语音、语(句)构和语意三层次而言,两者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如果有区别,也仅在于语用层次,亦即语言使用者对以上三种层次的惯例的认知、认定和认同问题。(张汉良:《白话文与白话文学》) 是的,文白之别,不在本质,而在你怎么看,怎么用。我曾经说过,文言词藻与句式的恰当使用,正如恰当的欧化词句一样,往往会给一首现代诗带来某种异质性,使之呈现为多层次多元素的奇妙混合。它们既可以丰富诗篇的内在肌质,也可以调节语言的速度以造成节奏的变化,拗救清一色白话口语的率易平滑。 无论在认识层面还是在操作层面,柏桦这首诗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证明了文言与白话的水乳交融。 四 我尝戏称,柏桦这本书是前现代的思想,后现代的形式。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没有一个严整的结构安排,情形相当于《米沃什词典》、《哈扎尔辞典》与《马桥词典》。可是,以注释形式写出一部书来,恕我孤陋寡闻,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正是后现代主义发散式的“稗史”(LesPetiteshistories)写作。其体制本身就是一个隐喻,暗含了作者对理性整合的现代秩序的反叛,而与后现代主义声气相通,因为后现代主义者只选择并列关系,而舍弃主从关系。注释如同词条,彼此的聚合完全偶然,相互的地位绝对平等。中心被消解了,连续性和统一性被打破了,整体被解构为无数片断。柏桦用这样的抗拒一体化的尝试,把他反宏大叙事的“养小”型思维发挥到极致。 这写法真新鲜,但读起来又好生熟悉。头绪纷繁,材料散乱,组织也似绝不经意,简直就是旧式中国文人喜欢的笔记体。关于笔记,张大春《小说稗类》里恰好也有一节谈到: 对中国古代士大夫的政治正确抱持高度怀疑和憎恶的人,不易也不宜读笔记。对中国语文表述之科学性和逻辑性有强烈不安的人,恐怕还会从十之八九的笔记作品里读出中国人的迷信无知与中国文明的愚昧落后呢。 偏偏柏桦这本书,观念多有违于政治正确,思维常不符合科学条理。那么,无从检索、无法归类的笔记体,岂不正好是最适合的形式么?喜欢胡兰成的柏桦,一定会欣赏《今生今世》里的这番话:“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体系这样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柏桦用信马由缰式的写法,写他对人世风景的看法,落到我们手里,一张榻,一杯茶,风吹哪页看哪页,多好! 要说结构问题,这本书没有,这首诗倒真有。前面一半是一路迤逦写来,从“来临”,到“家居”,到“食”“茶”“香”,都是董与冒二人世界的清欢。但到“水绘雅集”这一部分,我们的情思还沉浸在“我们”的情爱氛围里,可事实上此时小宛已经不在了,那么,如果仍在说“这盛世歌舞做成了水绘江山,/也做成了我们中年的繁华/我们的欢乐与记忆”,未免让人觉得此老全无心肝。后面却接着写“避乱与侍疾”,又是活着的小宛,这就乱了。生死无常,然而叙述也当有方。不过作者到底还是做了一个挽救:以省略号将“水绘雅集”纷繁的故事前后断开,之前有小宛的音容笑貌,之后却是别一番狂欢场面,在此总算为读者划出了泾渭线。最后一部分,“梦记或我的宗教生活”,作为附录缀后,是比较妥切的处理,因为这是“我的”而不是“我们的”。结尾四行—— 生离死别就是这样朴素, 单是为了今天的好风光 我也要把这两两相忘, 也要把这人间当成天上。 情感和音响皆属神品,作为整首诗的收束再完美不过,如果还是讲董冒这一对仙侣故事的话。可细读起来,这个附录中对死亡问题的思考,与小宛的死不搭界。从叙事脉理上说,这四行诗或许应有另一个去处。 说到底,这首诗若非作者野心太大,就是他写着写着分了心:从爱欲到死亡,从家居的食、茶、香到诗、酒兴会,他想写一部古代中国文人思想和生活的总志。 五 柏桦把这本书“献给美丽的江南”。江南,是柏桦心里的一个结。对于无数有着深沉的历史感与文化情怀的中国人来说,也是。然而,请容我说句杀风景的话吧:江南已经只存在于故纸上了。二十世纪,江南可谓四度遭厄:一二十年代的社会动荡,三四十年代的军事侵略,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肃杀,以及八十年代以来的环境污染。柏桦的《水绘仙侣》,我是当作一份江南文化的悼亡词来读的,而这并不是第一份。 1938年,钱锺书坐《围城》里面一开头写的那艘轮船从马赛回国,在船上结识了同样翩翩年少、刚卸任驻苏联外交官的冒辟疆后人冒效鲁,从此诗篇酬唱一生。下面两首诗,便是钱锺书写给冒氏二十多首诗的最早两首。此际,冒氏故园已经沦亡于日寇的铁蹄之下,故钱锺书三致斯叹:江南,是回不去了—— 斓斑颜色染秋痕,剧似春花殒后魂。试问随风归底处?江南黄叶已无村。(《亚历山大港花园见落叶冒叔子有诗即和》)绝世人从绝域还,丹青妙手肯长闲?江南劫后无堪画,一片伤心写剩山。(《题叔子夫人贺翘华女士画册》) 而江南水绘园,也早已经是回不去了。民国初年,著名女诗人、寒碧山庄主人吕美荪在其《葂丽园随笔》中写道: 余三十许时游如皋,日徜徉于水绘园故址,芙蓉苇蓼映池沼边,灿若霞锦,而楼台则倾圮荒凉矣。慨名士美人之已往,赋诗以感叹之。 用不着我的这篇序,以上寥寥数语,直可移作这首诗、这本书的题记,胜过我们心中要说的万语千言。 2007年12月7日,江弱水于杭州
《水绘仙侣》是柏桦新近创作的一本书稿,这是一本很难定义的稿子,单从文本结构上来看,全书就是一首诗和对诗的注释,但这些注释所占篇幅和地位明显重于诗本身,每一则注释可以单独看作一篇文化随笔,而这近百篇随笔又完整地统一和围绕于此前的诗歌文本,诗歌是在说故事,随笔也就围绕着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故事展开。随笔洋洋洒洒,引文贯穿古今中外,既有理趣,又含着文人的性情和散笔。 所以在定位上,倾向于将它定位为一部形式独特的文化随笔集。书稿目前由三部分组成:长诗《水绘仙侣》、对长诗的99个注释、以及一篇近3万字的评论式附录。
柏桦,1956年1月生于重庆。现为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教授。柏桦是公认的当代最优秀的抒情诗人之一,其诗作受到海内外广泛的推崇和赞誉。著作有诗集: 《表达》,《望气的人》以及《往事》;回忆录《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等。
序文字的银器,思想的黄金周水绘仙侣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来临家居食茶香水绘雅集避乱与侍疾附录:梦记或我的宗教生活注释1.冒辟疆和董小宛2.这一年春天太快了(心理时间)3.签诗4.速度5.一刻都不愿挽留(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6.一件大事正期待着冬天(婚姻是大事)7.来临8.1642年的冬天(明朝的冬天,恋人的冬天)9.银色的秦淮(秦淮旧院)10.如皋11.做一份人家12.水绘园13.西洋布14.江山最胜处(江山无限,是私情无限)15.千万人争步拥来(自古就有追星族)16.携偶踏波(旅游的时尚)17.飞扬跋扈、兀傲豪华18.正当而立之年(十年就是一个时代)19.饰车骑,鲜衣裳,珠树琼枝,光动左右20.神仙中人21.天下才22.春水春花(无言独化的春天)23.冬天的江南24.另一番良辰已为我们备齐(良辰美景)25.家居26.舂、夏、秋、冬(四时之美)27.女红、饮食、财务及管理(美人的另一幅面孔)28.仁者静29.洒扫庭除30.均非常人31.余闲也有情32.逸园和洗钵池33.雾重月斜34.寒意轻袭着我们的身子35.燕语呢喃(云门对一说)36.不胜酒力,常以茶代酒37.渎诗或抄写(舞文弄墨,抄写编修)38.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人闲的道理)39.闻风相悦40.永夜4l.食(食之种种)42.酿饴为露(日月风露,山川爽气)43.火肉久者无油44.烹调洋溢着旧日秦淮的芳香(食中情趣——盒子会)45.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别材别趣,浑然天成)46.齐片47.生活专家48.四溢的茶香49.吐纳(息就是无,人世在这无里)50.福慧双修51.帷帘四垂,毛毯覆叠(天寒独处)52.气味(诗人笔下所描写的气味)53.横隔沉、蓬莱香、真西洋香、生黄香、女儿香54.若挂角之羚羊,无迹可求(羚羊挂角)55.全能的香(香味就是鸦片)56.珠蕊众香深处57.水绘雅集(诗酒文会)58.车如流水马如龙59.狂歌(平静中的欢乐颂)60.轰饮61.小三吾62.紫云善舞,杨枝善歌,秦萧隽爽(余桃断袖那也是时尚)63.盛事歌舞64.山水、美酒、佳肴、丝竹65.千金散尽66.绣口锦心67.修禊68.白夜(另一番“白夜”)69.水调(昆曲水磨调)70.对酒当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71.死亡的声音(于寂静中聆听死亡)72.《子夜歌》(这端然真好)73.甲申之变74.马嘶草暗,云惨尘飞75.风声鹤唳76.盐官77.细察色味,以为忧喜(断非人世凡女子)78.横陈79.劳瘁而死(美人之夭)80.人可以比死更大,比生亦更大81.死去何所道(女子的大彻悟)82.善者不来,来者不善83.“忆”字决定了我们的命运(回忆是一种命运)84.九85.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长相亿的价值)86.《了凡四训》87.立命88.功过格89.造化90.关帝91.那危险真是新鲜(危险的事是新鲜的)92.梦示恶兆93.万善誓愿94.今岁不吉95.万善圆满(奇妙的数字)96.上元劫难(上元节和上元劫)97.做了交换,命赴黄泉(作为交换的生命)98.面目酷似亡儿99.把这人间当成天上(天上人间)附录挽留与招魂——谈柏桦的新作及其他
1.冒辟疆和董小宛 冒襄(1611-1693),字辟疆,号巢民,明末清初文学家。万历三十九年出生在扬州府如皋县城一个官宦世家,自幼随祖父在任所读书,“幼有神童之誉”,13辄能赋诗,14岁刊刻诗集《香俪园偶存》。文苑巨擘董其昌把他比作初唐的王勃,期望他“点缀盛明一代诗文之景运”。崇祯九年(1636),年迈的董其昌甚至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画一幅山水画,来表示他对马上就要参加乡试的冒辟疆的鼓励。但遗憾的是,冒襄在1627—1642年间,六次去南京乡试,六次落第,仅两次中副榜。怀才不遇的他,自此无心仕途,并于1642年的冬天与董小宛结合,安心在水绘园过起了恩爱缠绵的隐居生活。在那里他宴招四方宾朋,歌舞丝竹常常是联日竟夕,从此他再也无心凡俗,一反过去那种热心时务的青春姿态。 从前的冒辟疆年少气盛,顾盼自雄,主持清议,矫激抗俗,喜谈经世大务,怀抱投国之志。他与张明弼结盟,参加复社,同陈贞慧、方以智、侯朝宗过从甚密,人称“四公子”。他们或结伴同游,或诗酒唱和,或抨击阉党,或议论朝政,希望改革政治,挽救国家危亡。崇祯十一年(1638),他具名参加顾呆、陈定生、吴应箕等人首倡的驱逐阮大铖的《南都防乱公揭》,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被阮视为眼中钉。第二年,他又在南京观看由阮亲创的《燕子笺》一剧,上演了醉骂奸臣的戏中戏,更是使得阮恼羞成怒,欲除之而后快。 此时的冒辟疆除参加政治活动之外,亦热心地方的公益事业。他曾数度在人民遭受战乱和饥荒之苦时施粥布衣,赈灾济疾,为此他还曾身染疫疾,几度濒临死亡之境,但最后都靠着一种神秘的宗教力量起死复生。 明末天下大乱,兵燹肆虐,冒辟疆曾多次举家出逃,途中遭遇奇惨杀掠,对其震动不小,而这也更加坚定了其隐居信念。他易园为庵,在水绘别业过着与世不争的遗民生活,清廷曾数度征召他出世为官,但他都弃如敝屣,以痼疾“坚辞”。 早年的赈灾和频繁的宴饮,使得冒辟疆千金散尽,在晚年时生活穷困。70岁以后更是历经种种劫难,先人留下的田合尽为豪强所夺,被迫“鬻宅移居,陋巷独处”,靠着卖文和家班演出为生: 献岁八十,十年来火焚刃接,惨极古今!墓田丙舍,豪豪尽踞,以致四世一家,不能团聚。两子罄竭,亦不能供犬马之养;乃鬻宅移居,陋巷独处,仍手不释卷,笑傲自娱。每夜灯下写蝇头小楷数千,朝易米酒。十余童子,亲教歌曲成班,供人剧饮,岁可得一二百金,谋食款客。 冒襄一生著述颇丰,有《先世前征录》、《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影梅庵忆语》、《寒碧孤吟》和《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等传世。其中又以《影梅庵忆语》情真意切而脍炙人口,为人乐道。 董小宛(1624-1651),名白,字青莲,与柳如是、李香君等并称“秦淮八艳”。余怀在《板桥杂记》里说她:“性爱娴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合去;至男女杂坐,歌吹宣阗,心厌色沮,意弗屑也。”她孤高傲世,崇拜我行我素且目空四海的李太白,所以取字青莲。除琴棋书画、诗词书翰外,董小宛还精通茶道女红,烹饪技术更是当时一绝。据美食家评论,她可与伊尹、易牙、太和公、膳祖、梵正、刘娘子、宋五嫂、萧美人、王小余并列为我国古代十大名厨。 董小宛“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乃是首屈一指的大美人,吴伟业曾作《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中云: 珍珠无价玉无瑕,小字贪看间妾家。 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残雪映梅花。 董小宛美艳不可方物,可惜红尘沦落。在那里,她总是显得落落寡欢,侣内心却坚执地期待着能够出现一个人,值得她终身托付,并带她离开这个声色脂粉之地。“拼得一命酬知已,追伍波臣作鬼雄”,董小宛正是怀着这样一颗壮烈的心苦苦等候了多年,直到冒辟疆出现在她的世界中。 崇祯十二年(1639)冒辟疆应制来到秦淮,在方以智、吴应箕、侯方域等人的极力推荐下第一次见到了董小宛。此前二人虽互闻姓名,但始终无缘相见。可是此次会面,因为董小宛的“薄醉未醒”而草草收场。董小宛“面晕浅春”、“懒慢不交一语”,冒辟疆只得辞去。 之后,冒辟疆结识了另一位吴门名妓陈圆圆,并不费周折地与其在1641年“订嫁娶之约”。1642年,冒辟疆再临秦淮,来履践与陈的婚约,可是此时陈已被豪强掠去,不复得见。冒情绪沮丧,与友人“月夜荡舟、四处漂泊”,没想到竟然到了董小宛的住所。此时董小宛黄山归来,因母新逝,正在病中。她强撑病体与冒襄相见,并说:“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旺。”两人对饮不久,冒几番要辞,董都苦苦挽留,并表示愿以身相许。但冒却出于种种顾虑,以第二天尚需派人向身在襄樊的家翁报告“量移喜耗”为由,不能留宿而辞去。 第二天,冒准备不辞而别,好在友人相劝,这才勉强去向董小宛告别。当时董“已妆成,凭楼凝睇,见余舟傍岸,便疾趋登舟。”冒辟疆请辞,董说:“我妆已成,随路相送。”这一送就送了二十七天,从浒关到北固,冒一连回绝了她二十七次。她失声痛哭,并指江发誓:“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冒无奈,最后答应等秋试完毕之后,再行商讨婚姻之事。 痴情的董小宛于是返家杜门茹素。八月,孤身从苏州买舟江行,到南京与参加秋试的冒会面。“遇盗,舟匿芦苇中,舵损不可行,炊烟遂簖三日。初入抵三山门,只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历经重重艰辛,董终于得见冒,但冒却无心婚娶之事,只是带她各处游玩。几日后,冒听说父亲退休回家将要经过江上,便以此为由又与董不辞而别。董急忙发舟追赶,在燕子矶遇到风浪,差点葬身江中。待得小宛追到如皋冒家,冒又借口考试失败,让小宛再千里迢迢地回去,并说董苏州欠债太多,在如皋落籍又非易事,诸多搪塞。 冒冷面铁心,但董痴情依旧。“姬归不脱去时衣”,并表示冒“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冒的薄情实在让他的朋友们都看不过眼了,先是刘大行等人发起筹款,后来又是号称风流教主的钱谦益亲自出面安排一切,先自掏腰包帮董还清债务,又让人解决了小宛的户籍问题,最后又从半塘买舟送她到如皋。历经种种劫难与拒绝,董终于如愿与冒结成伉俪。这一年是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 董嫁到冒家后,一洗铅华,尽心尽力服侍冒家人,事事亲力亲为,深得冒母马恭人和冒妻苏元芳的喜爱。她督导冒襄的两个儿子读书,算是家庭教师。她操家理财极富管理才能。闲时,她与冒常坐画苑书房,泼墨挥毫,抄诗编写,赏花品茗,评论山水,鉴别金石。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小宛有一手过人的厨艺,据说现在扬州的名小吃董糖和董肉就是由她发明的。 但短暂的宁静很快过去。甲申之变,清军南下,冒襄一家辗转逃难。冒“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危急关头,就也顾不得董了。他提出将董寄托在朋友家里,但董誓死不从。途中冒襄患病,又是董一路不眠不休地照顾。“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摸,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身起伏,为之左右翼。”董小宛辛苦侍疾、无微不至,最后落得“星靥如蜡,弱骨如柴”的地步。 之后,顺治四年、六年冒又两次发奇疾,董同样昼夜不离地在枕边服侍他。董本来就身体虚弱,加上连续照顾冒的几场大病,她的身体顷刻间垮了下来,连续二十多天滴水不进。冒多方延医诊治,终难奏效。顺治八年(1651)正月初二,在冒辟疆痛彻心扉的哀哭声中,小宛仙逝,年仅28岁。 清道光以后有人妄言小宛当年未死,被清军掠走,送入皇宫,以博帝欢,成了顺治帝的宠妃——董鄂妃。历代文史学家为此大打笔墨官司,比如高阳等就力主此说。而孟心史著《董小宛考》,洋洋洒洒数千言,力证其非。 2.这一年春天太快了(心理时间) 这一年是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我们的主人公已经相识三年。三年前,29岁的冒辟疆因应制来到秦淮,并在吴应箕、方以智、侯朝宗等人的极力推荐下,第一次见到了董小宛: 乙卯,应制来秦淮。吴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向辟疆啧啧小宛名。辟疆曰:未经平子目,未定也。而姬亦时时从名流燕集间,闻人说冒子,则询冒子何许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负气节而又风流自喜者也。”(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 虽然此后冒辟疆“同密之屡访”董小宛,但其真正钟情的却另有其人,而且这一年春天他就是为了履践与此人的婚约才重临秦淮的,这个人正是让吴三桂“冲冠一怒”的陈圆圆。但命运作祟,就在冒到来前不久,陈被豪强万金劫去。于是,这才有了冒辟疆郁愤夜游,浒墅重访董小宛一幕。就从这一夜开始,董对冒展开了强大的爱情攻势,当下表示愿以身相许。第二天,她又带着病痛,追随冒出行,且“誓不复返”。在两人偕游的27天里,冒27度辞别,董失声痛哭。最后,冒不得不答应在金陵乡试完毕后就与其完婚。这样,仅仅用了27天的时间,一段被预言的婚姻不日就要展开。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所有的命运都在这个春日的夜晚进来,而且太美,全不察觉!是非善恶,都要等到九年后董香消玉殒方见端倪。 但话须说回来,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二十四时,山河岁月,再好再坏,也都是这个命数。所谓快慢,不过是人心不同而已。好的时光总是匆匆,坏的时候也往往度日如年。于是,秒盘上滴滴答答的钟声之外,我们还听得见人心里那喜怒哀乐的时间。 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iose)在他的《中国套盒》里说: 有一个计时顺序的时间,还有一个心理时间。计时顺序时间是客观存在的,独立于我们的主观感觉之外的,是我们根据天体运动和不同星球所占据的不同位置计算出来的,是自从我们出生直到我们离开世界那天都在消耗我们生命的时间,它主宰着万物生存的预示性曲线。但是,还有一个心理时间,根据我们的行止能够意识到它的存在,以种种不同的方式由我们的情绪支撑着的时间。当我们高兴时,沉浸在强烈和兴奋的感觉中时,由于陶醉、愉快和全神贯注而觉得它过得很快。相反的,当我们期待着什么或者我们吃苦的时候,我们个人的环境和处境(孤独、期待、灾难、对某事的盼望)让我们强烈地意识到它的流动时,恰恰因为我们希望它加快步伐而觉得它停止、落后、不动了这时每分每秒都突然变得缓慢和漫长了。 这所谓的“心理时间”、“物理时间”原是20世纪初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提出来的,他的“生命哲学”和“心理时间”为后来的意识流小说奠定了思想基础。他的哲学叙述像诗一样,深受时人欢迎,哲学家詹姆斯?怀特海(James Whitehead)、作家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画家莫奈(Claude Monet)、音乐家德彪西(Claude Achille Debussy)都是他的“粉丝”,远在中国,梁漱溟也把他引为知己。他在法兰西学院的讲座座无虚席,每每被如痴如醉的女士包围。这些原都不足为奇,奇就奇在这位哲学家竟然拿了个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说他的哲学作品是“雄伟的诗篇”。 可惜,这里我并不准备引上一段他的诗化哲学,有心人自可寻来一阅。我这里倒想让张爱玲为我们唱上一段中国的《倾城之恋》,且看看那中国岁月里的时间魅力到底是何等模样: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钟头调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3.签诗 《辞海》上说:“庙中之神签多作诗语,谓之签诗。《剑南诗抄》自注:予出蜀日,遣僧乞签于射洪陆使君祠,使君以老杜诗为签,予得《遣兴》五首中笫二首。”又,《辞源》:“旧时寺庙中以竹签为卜具,上写诗句,迷信的人抽签根据诗意附会人事,以决吉凶,谓之签诗。宋释文莹《玉壶清话》三:‘庐多逊相生曹南。方幼,其父携就云阳道观小学……得一签,归示其父。词日:身出中书堂,须因天水白。登仙五十二,终为捧海客。父见颇喜,以为吉谶。” 从上述两个解释来看,所谓签诗不过是提前预知生命的一种形式,照现代的说法,它简直就是封建迷信。而与此相似,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文人,还另有一种命运,那便是诗谶。但与前者稍有不同,它更具神秘性,因为它不作为明确的命运出现。文人,他们吟诗作赋本不是为谶,很多人甚至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多是随意而至,信笔而为,然而往往不幸而言中,在全无知觉中其诗变成了诗谶。所以这样看来,签诗不过是命运的指示,可遇而不可求;而诗谶完全是自我指涉,画地为牢,自己安排自己啊! 古往今来,中诗谶的文人真是太多了,如现代诗人徐志摩临死前写了一篇散文《想飞》,结果不久便死于坠机。顾城杀妻自尽之前写的诗也是鬼气森森,格外恐怖。而诗谶自唐代以后各代出现得太多了,下面让我们来看一些古代有趣的案例。 唐代诗人刘希夷曾作《代悲白头翁》诗,有“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句,作后感觉此诗有谶,于是又作一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过了一会,刘希夷叹道:“此句似乎还像是诗谶。人之生死由命,难道会因此而改变吗?”遂把两联都写入诗中。谁知此诗写后不足一年,刘希夷竟被奸人所杀。论者以为刘希夷中了“明年花开复谁在”和“岁岁年年人不同”之谶。
逸乐作为一种合情理的价值观或文学观长期遭受道德律令的压抑,我仅期望这个文本能使读者重新思考和理解逸乐的价值,并将它与个人真实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当然,如果你不同意“美学高于伦理学”(布罗茨基),至少你应以平等之心对待二者,即你可以认为活在苦难里并呐喊着更有意义,但不应以所谓高尚的道德来仇恨逸乐之美。说到底,二者均有价值,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只是不同的人对不同的人生观或艺术观的选择而已。用一句形象的话说,就是你可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另一个人也可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柏桦
无
之所以要在书名上特意注明1642-1651,大抵来源于冒辟疆所说“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
这九年,始于19岁的董小宛相识了31岁的冒辟疆,终于28岁的董小宛辞别了40岁的冒辟疆——毫无疑问,这是她和他都最当年的九年,一个红颜恰好一个风华正茂,寻常的一次出游也足以引得千万人争步拥来,只为一睹这传说中的主角。
在那些过去的遥远的年代里,女子的故事历来仿佛如出一辙,无非元迎探惜四种结局,这一种和那一种的区别似乎仅仅在于遇到的究竟是哪一个他。而董小宛之所以是董小宛而不是董氏,是有一段缘故在的——
据说,她性喜娴静,崇拜纵情肆意的李白,所以取字青莲;作为名列“秦淮八艳”之一的小宛,琴棋书画、诗词书翰自然不用说,茶道、女红、厨艺更是样样称绝,然而身在声色脂粉之地,她全部的希望,是一个能够带她离开并让她像寻常女子一样生活的人。
初遇董小宛的冒辟疆却是为了履行一年前与吴门名妓陈圆圆的婚约而来,而彼时陈圆圆已被豪强掠去,失意沮丧的他婉拒了董小宛的以身相许,第二天,小宛一早妆成,并登舟执意相送,这一送就送了二十七天,从浒关到北固,冒辟疆一连回绝了她二十七次,她失声痛哭并指江发誓“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冒辟疆无奈,最后答应等秋试完毕后再商讨婚事。
“八月,孤身从苏州买舟江行,到南京与参加秋试的冒会面。“遇盗,舟匿芦苇中,舵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初入抵三山门,只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历经重重艰辛,董终于得见冒,但冒却无心婚娶之事,只是带她各处游玩。几日后,冒听说父亲退休回家将要经过江上,便以此为由与董又不辞而别。董急忙发舟追赶,在燕子矶遇到风浪,差点葬身江中。待得小宛追到如皋冒家,冒又借口考试失败,让小宛再千里迢迢地回去,并说董苏州欠债太多,在如皋落籍又非易事,诸多搪塞。
冒冷面铁心,但董痴情依旧。“姬归不脱去时衣”,并表示冒“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冒的薄情实在让他朋友们都看不过眼了,先是刘大行等人发起筹款,后来又是号称风流教主的钱谦益亲自出面安排一切,自掏腰包先帮董还清债务,又让人解决了小宛的户籍问题。最后又从半塘买舟送她到如皋。历经种种劫难与拒绝,董终于如愿与冒结成伉俪。这一年是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摘自《水绘仙侣》)
小宛曾写过一首诗:“事急投君险遭凶,此生难期与君逢。肠虽已断情未断,生不相从死相从。红颜自古嗟薄命,青史谁人鉴曲衷。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臣作鬼雄。”她自然是拼得一命生死相随,可他究竟当不当得起这“知己”二字,实在堪疑——他得有怎样的薄情冷面,才能连拒一个女子二十七次还永远找得出不同的借口?而她又得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这般锲而不舍的执着追随非君不嫁,从嫁进冒家直至辞世,她九年如一日的践行着一个仕宦家庭对于贤淑侍妾的全部要求。
更为残酷的事实是,甲申之变后,冒襄一家辗转逃难,危急关头的冒辟疆多次提出让董寄住在朋友家,但董誓死不从。途中冒患病,是董小宛不眠不休亲身照顾,顺治四年、六年冒又两次发奇疾,董同样昼夜不离服侍左右,本来就身体虚弱,加之长期辛苦侍疾,董小宛的身体顷刻间垮了下来,连续二十多天滴水不进,“玉山倾倒再难扶”,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正月初二,在冒家的一片哀哭声中,小宛仙逝,年仅28岁。
关于董小宛的另一种说法是,她被清军掳走并送入宫中,也就是后来顺治帝为之舍弃江山的“董鄂妃”。结局究竟如何无关紧要,冒家侍妾或是顺治帝妃不过都是外在的名衔,她唯一能够定论的身份,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在流离乱世中遇见了一个或可托付的男人,然后穷尽一生追随而去,在债务、猥琐男人的纠缠、尴尬的妓籍身份、冒的冷心冷面和长期的侍疾生活中左冲右突。所以,与其说她与冒辟疆的故事是一场爱情,我更愿意相信是董小宛一早设定了故事的架构,然后闭了眼横了心,用她全部的才情心思演出每一出剧情,侍亲课子、持家理财、应酬宾朋、抄诗编书、烹茶煮酒……冒辟疆?不过是个龙套而已。
她不是为自己而生,却是为自己而死——在她死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他用余下的一生来怀念她。
柏桦的《水绘仙侣》,我花了两天读完。阅读的过程中,时时发现胡兰成的影子飘动在书中,作者除了大量引用胡兰成的著作,遣词造句也有胡氏文体的痕迹。胡兰成是一个不宜公开谈论的人物,文人们只能秘密推崇,私下里玩咏叹赏。柏桦在献辞中说,“谨以此书献给江南”,柏桦的“江南”显然不仅仅是桨声月色的夜航船,烟视媚行的脂粉气,它更多的是流逝的文化传统,令人怅然的故国旧梦。现在的文人写江南,都写不过胡兰成,盖因胡是江南濒临毁灭之时的见证者,所写即为所感,有着真实的触感和亲历的敏感。《水绘仙侣》描绘了十七世纪江南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胡兰成的隔空挑战或遥致敬意,其间的隐秘传承,犹如江南的水气,似有似无,渺然又历然。
冒襄和董小宛相识于明朝覆灭前的两年。晚明是一个奢靡颓废的时代,极类南朝六代的风姿。它的政治是完全失败的,文化却“越名教而任自然”,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审美气质和诗性精神。这是属于文人的时代,诗酒美色成为日常生活。江南的面孔精致、轻盈、浅笑、安稳,绕开了伤世忧生,直抵生命的本始之境。
柏桦以极大的篇幅写冒、董二人的家居生活,不厌其精,不惮其细。这个十七世纪的文人和爱妾荡舟水中,暮色沁到湖中,于是停舟,吹笛,柔声交谈,直到远处的灯火照亮了彼此的脸庞。这样的日子,一生能有几回?国破家还在,日子依然要过下去:他们食用名目繁多色泽鲜丽的花朵,极为琐碎却又乐在其中地洗涤、煎制“上等岕片”,甜热的香缭绕在华居大室为帐内的欢乐增加了新鲜的刺激……欢乐如此密集,从感官到心灵,都是如此的熨帖。人生再无可求,只求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仙缘如花,冒襄和董小宛的九年是遇仙的九年,是隔绝粗粝狂暴的九年,尽管鞑靼人仍在和晚明的小朝廷作战,但这丝毫不影响水绘园里的清雅生活。他们岂为一代大事而来,不过是儿女情长、在现世的浮荡中携手踏波,品茗读书,这是他们唯一能够把抓到的生活。皇帝自杀、忠臣殉国、奸臣弄权、清流慷慨,统统退为宏大的世事背景,他们二人远离时代的风潮,“做成了一份人家”。
三百年后,江南已经破败,胡兰成和他所处的时代一样仓皇、狼狈,如一片黄叶,低飞远扬,无可落地。他的胡村是清苦的,一点没有水绘园的贵气,连吃米都要向邻家借。奇怪的是,读者却从他的自传里读出了江南的敞丽、阳气和安闲。在他的笔下,胡村宛若世外桃源,礼俗绵密,风光景致迷人。春天桃花开得绚烂,田畈遍布菜花和豆花;暑夜露水湿人,月色中,横笛渐起,回荡在溪山屋瓦之间;十月田稻割尽,素斋酌神,唱绍兴大戏,歌舞升平及于桥下流水、溪边草木;过年时节,杀鸡宰猪,舂年糕裹粽子,祭天地放爆竹,岁月有序,人世安好。考诸史实,二十世纪初的浙江农村正处于破产的前夜,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已经在吞噬养蚕织布的小农作业,正如冒襄的水绘园也面临着国变和兵乱的危险,正一步步从繁华走向没落。没有人可以阻挡这无可奈何的变迁,但身处衰变中的人,却存有乐天知命的精神品性。这种品性不是惨烈的反抗,也不是被动的顺从,而是表现为超然冲和的化境,化天崩地裂为柔情似水,化丧亡之感为山水之乐。
这就是江南美丽、内忍、坚韧。它自有一种品质,即使不免要走向败亡,也要从容优雅,也要随缘喜乐。劫难,灭亡,险绝,江南目睹得太多了。江南人的祖先都是天下大乱时从遥远的中原衣冠南渡,与世浮沉,随遇而安,以乐感和喜感与世界相周旋。大灾大难过去了,他们痛感生命的易碎,光阴的残酷,惟有园林、茶艺、美色、诗酒才可以抚平乱世的虚无和怆痛。因此,江南的传统就是越是大灾大难,越是关注自身,越是劫难如刀刃,越是喜悦如满月。冒襄和董小宛懂得这个道理,劫难如花,直见性命,息绝政治,在风月间浅吟低唱,在林竹间悠游舒啸,隐逸之乐可以安放身心,可以抵挡风霜,可以逃离虚无。
柏桦在这首长诗的末尾,写道:“生离死别就是这样朴素,但是为了今天的好风光,我也要把这两两相忘,也要把这人间当成天上。”小宛相伴九年而死,翩翩冒公子经历了死别之苦,往日的美好顿成泡影,令人怀疑它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时光就是这样的糊涂,这样的讶异,我们弄不清它到底发生过没有。追忆成了生者的宿命或者安慰,冒襄经历了亡国、兵乱、逃亡、爱姬之死后,心境凄凉。柏桦借这首长诗给了他豁达的安慰:“人可以比死更大,比生更大。正是身怀这一信念,你从不畏惧,没有怕,只有贞静。”
胡兰成触犯了人间的政治律令,不得已逃亡。他也说:“败者的谦逊亦使江山皆静”,好一个解脱,生死寄于一剑,他忽然来了一个“江山皆静”。他的政治,像过家家,惹来了杀身之祸,却仍要“贞静”。没有对人世的绝望,没有对人生的怨憎,这难道也是江南的馈赠吗?他又说:“这亲即是人世的大信。不但五伦九族,便与万民亦‘在亲民’,与万物,亦江山岁月亲,此即是我与人世皆在着那里了。”他不肯厌弃人世,逃亡途中,常常从败气中生出喜气来,一把荔枝、一盆兰花、几碟小菜,都使他忘记尚在逃难之中而不禁生出对人情物意的爱惜与珍重。他常常流露出想要安顿下来的意思,在小街小巷住下来,做一个街坊人家。他对人世多有好意,对人也多有好意,尽管时代溃败、兵火连天。正是对人世的肯定和眷恋,他才能度过劫厄,从死败的边缘脱身而逃。他的生活观帮了他大忙。
这样的生活观同样表现在冒襄身上。繁华散尽,他垂垂老矣,穷困潦倒,卖字度日,却能志气不堕,体露金风:“献岁八十,十年来火焚刃接,惨极古今!墓田丙舍,豪豪尽踞,以致四世一家,不能团聚。两子罄竭,亦不能供犬马之养;乃鬻宅移居,陋巷独处,仍手不释卷,笑傲自娱。每夜灯下写蝇头小楷数千,朝易米酒。”真是天上的日子过得,人间的日子也过得。这才是本色,才是豪华,才是骨力。
江南之色在水,水之骨在柔。柔是温润的诗意,是入骨的美感,是平和的力量。人要靠美感活下来。冒襄的水绘园和胡兰成的胡村都颓败了、消失了,他们对美的占有却是不绝的,对美意的感受却是不绝的。这是情,是亲,是喜感,日月长新花常开,从天地不仁中看到温情,在流离失所中找到家园。柏桦说过,女性气质的人更懂诗。这里的女性气质就是柔和美,心灵柔软的人才能在冷硬的世界中看出美意来,舒卷自己的心意。
江南是丰富多姿的,既有黄宗羲、顾炎武等大儒召集义兵反清复明的壮举,也有冒襄、董小宛等才子佳人回归生活本身的隐逸身影。柏桦所致敬的江南,应该是妩媚低垂的江南,沉静柔腻的江南。胡兰成从行将衰亡的江南走来,以“未亡人”的身份,写下了追悼江南的挽歌。柏桦承接这一传统,借冒、董之恋,写下了江南的文化生活史:一种雅致的生活方式,一种逸乐的生活观念。这些美好的事物都已经消失,我们对此只能怅叹,只能遥望。
2010年7月25日
诗人柏桦
以现代诗歌的形式
重述了或者说白话了冒辟疆的文言回忆录《影梅庵忆语》
但他的诗句纤薄拖沓
远没有木心将古人笔记入诗的醇厚与从容
诗歌之后
又附长长的注释
《水绘仙侣》的诗名取得好
封面的雪中风景也清寂淡泊
读《水绘仙侣》的唯一收获是
读到冒辟疆的原版《影梅庵忆语》才是真正的收获
西风东渐,百年激荡。让东方依赖于西方,乡村依赖于城市,农耕文化断裂于工业、后工业文化。
时空遭到分割,农业社会时空相联的天空彻底破碎了。
金钱、权力、符号左右操纵了人们的生活,所谓诗意的栖止,束之高阁于哲学的殿堂,成为一个空洞的观念。
柏桦所著的学术文化随笔《水绘仙侣 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则已现代诗歌加注释的方式,让我们重温与检讨的古代中国士子的固有的生活:贫人自有贫人的乐趣,富贵也有富贵的过法。
从明代江南名园与名士与名妓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向读者呈示慢生活的状态,从日常生活透析出诗意的精致:
这盛世歌舞做成了水绘江山,
也做成也我们中年的繁华——
我们的欢乐与记忆。
山水、美酒、佳肴、丝竹
以及初夏向晚的日光,
到处都是千金散尽的慷慨,
到处都是流水宴的绣口锦心。
……
——柏桦《水绘雅集》
这水绘雅集的地方,便是明万历年间建于扬州如皋县城东北隅的水绘园。景色归于绝佳,却于乱世,董小宛便为这乱世中的佳人了,而士子冒辟疆与她还成就一番乱世的佳缘,这佳缘竟然还成为五百年后小说家张爱玲与文人胡兰成所憧憬的那种:岁月静好,人世安稳。
这静好为人前桂花落的静,那安稳是风调雨顺的幽幽。后来这幽静又成为了沈三白的《浮生六记》。
这静好安稳的家居,简静朴素,素面朝天,犹似杜甫的卜居“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简素。这布衣读书人的家居,沈三白的家居。
同样的岁月静好,人世安稳,在富贵人家那里,便为饮茶品香,煮酒雅集,流觞吟咏,笙歌管弦,赏月赏雪,金石字画,江山最胜处常留屐痕,那岁月一直精致到有些慵懒了。这生活冒辟疆与董小宛曾经便是如此的闲雅心灵。在前朝有宋一代,《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也便如此,在后来有清一代甚至在民国西风没有东渐之前,“若评书、品画、瀹茗、焚香、弹琴、选石等事”也为民间风习。然而,这样的闲尚和逸趣,最终为烽火、时事、西洋的文化所摧残。
明人张潮在《幽梦影》里说过:“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取解语者也。”
冒辟疆当年娶董小宛,不但解语而且生香。然而红颜薄命,董小宛仅在二十八岁嘉年华之时,便香殒了。真个应了张潮的另一句悲叹:“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董小宛的飘零,让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里悲哀不已:“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
水绘雅集,所代表的中国士子的日常生活在如今也成为了一个普遍的奢望。在时间的就是金钱的当代,在快生活的当代,在环境污染的当代,在地球进入了振动的当代,在西方文化为中心的当代,惟有往昔旧日子慢时光才能带给我们幸福,这才是我们中国的日子,我们中国的时光,我们中国的文化。
诗人柏桦在《水绘仙侣 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的篇末发出这样的声音:
生离死别就是这样朴素,
单是这了今天的好风光,
我也要把这两两相忘,
也要把这人间当成天上。
这本书大段大段的引文,按作者的说法,是一种“互文”的方式。我倒是不反对这种形式,抄袭和摘录只有一步之遥。谁也不是横空出世的,连鲁迅也从尼采那里借鉴了不少。
作者很推崇胡兰成,很推崇那种慢的、精致的、悠闲的生活方式,但是如果没有精神追求的话,这种生活方式很容易变得糜烂而不足道。
作者引了张岱,说他过得是一种精致审美的生活,实际张岱50岁以后由于不肯在清朝做官,日子过得相当艰苦,“几近断炊,粗衣素食”。张岱虽然也好鲜衣美食、华车美婢,但他毕竟有骨气,不会为了过精致生活,而放弃自己的气节。
所以,我不赞成作者的说法,宏大叙事和精致生活并不矛盾,但我们不能仅仅为了精致生活而精致生活。那样太卑下了,反而没有诗意。
关注此书,实是从08年第3期的《读书》上读到江弱水先生《文字的银器,思想的黄金周》开始,而那篇文章也成了《水绘仙侣》的《序》。
08年7月网购两本,一本寄予友人,一本自读。但奈何这两年颠沛流离,难有时间参读,倒是友人读完发来短信:谢谢你的江南。看完短信,苦苦一笑,有看江南的闲心,却全无江南的雅致,生活催迫,读自己想读之书却身不由己。
晃眼已过六季,生活依然困苦,但却只剩书本慰藉我的心灵,重拾此书,感慨万千。
唯有以书中所引典故一句聊以慰藉罢:静中参动大般若,忙里偷闲三菩提。
极少写甚鸟评论,今日所写只为逝去的日子,也为铭记来之不易的今天。从买书到此刻读完此书,人生却截然不同,是为记。
PS:书中两处错误:
1、P67 “你看日人清纳少言是如何……”
当为“清少纳言”
2、P153 文中引用曹操《短歌行》中一句:“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一直以为是错字,但经求证,“沈”为“沉”的古文繁体,但引文通篇皆为简体,独冒出一个繁体,未免突兀。
往年听江苏音乐台张艺说秦淮八艳的故事, 个个都是恋恋风尘,侠骨芳心。马湘兰最为敬重,柳如是最为相惜,最为疼爱的便是董小宛了。耳边至今还萦绕着当时循环播放的垫乐,杨小琳的《江南》,
江南可采莲,荷叶莲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南。
不说那六朝金粉的历史,江南在我看来最是白居易的《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花非花,雾非雾,不知是古是今,是梦是醒。所以才有“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现在,对于身在千里之外的我而言,江南就是一团揉皱的心事投在水面上,展不开,醒不来,也拧不干。软绵绵,湿润润,美凄凄。
看这本书,起初是因为对胡兰成的私心。柏桦的文风如出一辙,是一个淡而远的意境。看着看着,心被淘涤了。湿湿的,凉凉的,远远的,飘飘欲仙。
书里的仙侣是冒辟疆与董小宛。
董小宛这个奇女子,因折服于孤高傲世的李太白故取名白,号青莲。坠入红尘后,仍然坚定的等待着值得她托付终生的那个人,带她远走高飞。
“拼得一命酬知已,追伍波臣作鬼雄。”
最终,她等到了,却也拼上了自己的命。
这个人便是冒辟疆。二人在战乱之间分开长达九年,辗转罹难,最后终于定居于冒辟疆的家里——如皋水绘园,然而董小宛终究是仙命,28岁辞世仙去。
在这对仙侣的爱情纠葛里,真的就是一个等字。
一闺中等,辗转名流宴集间,小宛早就听闻复社“四公子”之一,负气节又风流自喜的冒辟疆,一直痴痴等待他的探访。
二病中等,小宛因母亲去世的悲恸和无赖田弘遇抢亲的惊吓,病得奄奄一息,等到冒辟疆赶来,不敢相信,怀疑“莫非梦中”,激动得拉着他的手说“此番公子前来,妾身的病竟然不药而愈,看来与公子定有宿缘,万望公子不弃”。 冒辟疆几次要告别,小宛都苦留,甚至让丫鬟喜嬉偷偷将行李运上船,拖着病体悄悄跟随,不惜委身做妾。在与冒辟疆的爱情当中,董小宛处处主动,舍身忘我,大胆追求。而冒辟疆事事举步踌躇,自私唯我。
三等来了爱人的痊愈,冒辟疆两次重病,一次是胃病下血,水米不进,董小宛在酷暑中熬药煎汤,紧伴枕边照料了六十个昼夜;第二次是背上生疽,疼痛难忍,不能仰卧,小宛就夜夜抱着丈夫,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安寝,自己则坐着睡了整整一百天。 连冒辟疆说自己一生的清福都在和小宛共处的九年中享尽。
四等去了自己的生命,为了照料病榻上的冒辟疆,小宛耗尽了元气和体力,最终香消玉殒,临终之时,她手中仍然紧握着冒辟疆送给她的爱情信物,镌有“比翼”、“连理”四字的金钏。
爱到了极致,所以出世,太热烈,所以太短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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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做一份人家吧。
“尽管有了冬,春花自不妨浪开;
尽管有了死,我们也要活出滋味来。
再好再坏的人世都是有个底子衬着,
兵荒马乱的年代也当做一份人家。”
张爱玲说过,爱情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美人年轻时不幸亡去,还没有生厌的名士,在他注定不会显达的人生余年里反复回味当年,只剩下真的假的美好在心里流淌,于是他写,他的操纵文字话语权的朋友们应和,一桩美丽的传奇就此生长,长成俗人如我等仰望的存在。
张爱玲说的好,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虱子。生命已尽,虱子星散,只剩下华美的袍子。何等的神奇,何等的荒谬!
爱情,是这样一个东西,恋爱时的激情,如同宇宙中的星芒,璀璨闪烁,但是你走近了看,却是斑驳晦暗,不见神奇。西方有人说:仆人眼里没有绅士。
柴米油盐、肮脏世情的压迫永无尽头,爱情还能有多少力量?君不见那么多的能够流传世间的爱情经典,多是不能在一起的恋情!足可证明。
圣经里有句话可以作为爱情的挽歌——爱是恒久忍耐。死去了,能够给恋人一生牵挂,也算是死的其所。
日子照旧软绵绵的。
看的书是《水绘仙侣》,水绘,是水绘园,仙侣,是冒辟疆和董小宛两个。
董小宛28岁就死了,世间年纪小的恋情,才能成就一段仙侣故事吧。
开初纯粹是喜欢这个名字的意境,水绘的仙侣,多么凉而透的意境。仙意飘飘。
叠叠的看下来,却越来越悲。
悲的有些绝,签诗这回事,竟然不是编的故事,天意凛然。
冒辟疆还不认识董小宛的时候去求签。接着是出现在董小宛的祷祝词中。
到后来友人代两人求签,三次竟然得着同一首诗,统统是说“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九年后,董小宛亡殒。
这两人之间的纠葛,看起来是董寄痴心于冒,书上说冒两次重病,董倾心照顾,积劳成疾,至死。
看来,太过热切的盼望,最终得到最凛冽的结果。
想起我亡溺的小侄子,老辈人说名字起得太旺,人又太过伶俐可人,天要收了他去。
中国人的伦理学,就是不要太极致,痴心扑扑,只换得兜头的一阵冷。
书还没有看完。
尽管这个时代已经被定义成一个不需要诗歌的时代,而当代抒情诗人柏桦依然延续了他自八十年代以来的古典激情写就了这部长诗,它以历史为写作资源,诗中描述的那些旖旎的江南水乡风光,传奇的才子佳人故事,优雅的宫廷贵族生活,都暗合了当下流行的怀古与历史热,这没准儿会将一些“百家讲坛”的观众吸引过来,而诗歌主人公冒襄(冒辟疆)与“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在那个战乱年代的生死恋情,让人想起张爱玲的那部《倾城之恋》,如此一来,天真浪漫、憧憬爱情的年轻人也会对这本书产生兴趣。
但是,这本书的形式却彻底打破了这些普通读者的阅读期待,在二百四十余页的书中,诗的正文只有十一页,而注释却占了一百七十页的篇幅,这九十九个注释如同百科全书般,将茶学知识、美食文化、诗学研究、成语典故、帝王传说、曲艺常识统统融入其中,这些“喧宾夺主”的注释之间是并置的,可以看成一个个自足的个体,但它们与诗歌正文却互相指涉,构成了一种互文关系,这种互文性与诗歌中文白夹杂的拼贴方法、古今挪用的戏仿手法,体现了强烈的后现代主义的形式特征,而为这种形式所裹挟的,却是古典的内容,这种以后现代形式承载前现代思想的做法,构成了整个诗歌强韧的张力,而且也对作家的文化积淀、知识结构提出了挑战,精妙地体现了现代诗写作的难度与高度。
FOR《音乐时空》(08年第九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柏桦的《水绘仙侣》,没料到的是大段大段引用胡兰成,行文中也不少胡式句法词汇,显然是中毒不浅。在网上看到许知远的有关书评,有一句关于胡的评语“这个民国才子一心要在乱世中仍持有从容与审美,却沉醉其中而忘记了变节的耻辱与危险”,以为极不妥。胡兰成明明是乱世英雄没做成才寄望民间留恋私情,跟许知远的说法正相反,胡再往政治家那边发展一步,就会像***那样去发动群众了!说回柏桦的书,剔除了胡兰成的因素,此书反而更有价值,与《***时代的抒情诗人》一样,一如既往地在讨论诗艺与人生,虽不至于改变世界,也有足够的力量来润物细无声。这样的书,细细看最好。不过确实封面做得太失败太PS了,恨不得撕下来。
看了许知远的文,有些观点倒也赞同,比如关于封面设计。
封面的颜色不对。
再有,“我感得到柏桦的努力而真诚的尝试,但我也感觉得到他的尴尬:他想丢弃自己熟悉的节奏、情绪、意像,但同时新的精神资源却尚未丰沛——在此刻的中国,回到或借助晚明中国的语境,谈何容易。”,我初读电子打印稿的时候,有相类似的感觉。奇怪的是,当我完整地读完注释部分后,这种感觉基本上得已消除,其实也不奇怪,这应该就是柏桦所谓的“互文”起了作用,注释部分平衡掉了诗篇部分的问题。
就象是树有了平原。
至于诗篇部分最后的附录,貌似是作者按捺不住书写本身的诱惑而续,事实倒更可能是以极端的方式引向“人间天上”的想念吧。
《水绘仙侣》,暂且是波澜不惊。
杭州晓风书店没书,文史书店也无。厦门两家晓风书店无。
今日去天目山路博库书城无,被告知文二路博库有一本,前往购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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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文见:http://www1.jintian.net/bb/viewthread.php?tid=5133&page=1&extra=
冒辟疆
值得董小宛这样么
最是痴情女子
其实也并非只有一个等字.人世静好,岁月安稳,除了等,还有洒扫庭除那样绵长的江南.
记得那些个夜晚,张艺在《江南》的垫乐前,说着秦淮八艳的悠悠情愫,女子的情愁象被她无意间重新演绎了一番。或许张艺也是个奇女子。
想看看~~~
呵呵,封面是有点过了。
柏桦确实是中毒不浅,不仅是大段引用胡兰成,行文的风格遣词也多受胡兰成影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诸如此类的胡氏词汇被柏桦不厌其烦的用,读了胡的《今生今世》《山河岁月》在读《水仙绘侣》真要使人郁闷。记得是40、41吧,讲饮食的突然的好像变了调,阴阳怪气,这两节倒不似胡了。胡的文章风格气度确实容易影响人啊。读了《今生今世》感觉3月出不来,写东西都是那个味,不知柏桦是不是胡卷常在床头啊。看了这书倒更想去看看胡兰成了。
嗯,解毒一法:《小團圓》
—— 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賞了。是他從鄉下來的長信中開始覺察的一種怪腔,她一看見「亦是好的」就要笑。讀到小康小姐嫁了人是「不好」,一面笑,不禁皺眉,… 她駭笑道:「唉!怎麼還這樣?」
就象是树有了平原。
同感。但觉得有些像老师在讲课了。诗的神秘都被戳破了。
新的精神资源,那是什么呢?